在发生踩踏事故的约18平方米中心区域 挤下了300多人，已远远超出了 “渐进性人群聚集灾难”的临界值
10月31日，近500名韩国政府官员、警察、国家法医院专家和搜证人员云集梨泰院商圈。下午，调查本部部长南九俊（音）对外公布了当日调查进展：调查人员已问询数十位目击证人，并查看了超过50份现场监控录像。但由于目击者陈述不一，目前尚无法确认人群在汉密尔顿酒店旁的小巷聚集的原因。对于场所管理者、“推搡他人”的市民以及阻止逃难人群进酒吧的安保等相关责任方，调查都在进行，但还没有确认刑事指控的具体案例。
两天前发生在梨泰院的踩踏事件，已经造成至少154人遇难，其中包括四名中国公民。韩国总统尹锡悦随即下令，组建调查本部对事件进行调查。10月31日下午，韩国警方已确认全部154名遇难者的身份。
曾在全球诸多同类案件中担任专家证人的英国萨福克大学人群科学教授基思·斯蒂尔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目前调查本部的主要任务还是确认遇难者和调查4000多份失踪者报告。在死伤确认和现场清理完成后，调查人员会对事发空间的面积、历史、人群动态、当地基础设施和交通系统等进行分析，目的是界定该区域安全容纳的人流量上限是多少。“对踩踏事件调查的总逻辑是：找到临界值，找到失控的‘点’，最后找到责任方。”
斯蒂尔拥有30余年的人群聚集安全管理经验，参与保障了悉尼、北京、伦敦三届奥运会及英联邦运动会、威廉凯特婚礼等重大公共活动的人群安全。在他看来，虽然梨泰院事件的具体原因有待进一步调查，但这起悲剧和最近十余年全球各地发生的踩踏事件没什么区别，明星、毒品糖果乃至人群挤压都只是导火索，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还是安全管理缺失。
结合官方调查进展详细复盘梨泰院事件全过程后，斯蒂尔指出，韩国总统尹锡悦在30日凌晨的表态是准确的：这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而且“绝对可以避免”。
10月30日，首尔市龙山区梨泰院洞一带，踩踏事故现场一片凌乱。图/澎湃影像
未对人流进行有效监控导致“死亡商圈”
目前，有关梨泰院踩踏事件的缘起众说纷纭。有目击者称，10月29日晚10时左右，有人经过梨泰院地铁站北侧汉密尔顿酒店旁的小巷时跌倒，尾随者依次“叠罗汉”，从而酿成事故。亦有社交媒体传闻称“看明星”或“俱乐部分发毒品糖果”导致了灾难。但业内专家多指出，真正关键的问题只有一个：梨泰院当晚为什么会挤下这么多人？
根据韩国警方公布的数据，发生踩踏事故的小巷是一个宽约3.2米，长约45米的斜坡。与梨泰院这个“巷弄商圈”的诸多街巷一样，这是一条老街，自上世纪70年代汉密尔顿酒店建成后就已形成，不曾拓宽。事故发生时，整条小巷都挤满了人，在发生踩踏事故的约18平方米中心区域，挤下了300多人，已远远超出了“渐进性人群聚集灾难”（progressive crowd collapse）的临界值，即每平方米4-5人时。本次事故的遇难者基本都在这部分人群中。
“任何空间环境达到这样的拥挤程度，都有很大概率触发死亡事件。”斯蒂尔表示，“它不需要很大的力量去造成灾难，几个倒下的人就足够将危险放大到现在这样的致命水平。”
根据斯蒂尔的既往研究，一旦踩踏事件发生，一半以上的人的本能反应是挣扎着重新站起。这导致人群“纠缠”在一起。“随着挤压和窒息，大脑的血液供应被切断，从这时起到完全失去意识，真正的救援时间只有4到6分钟。所以此类踩踏事件的一个共性是：绝大多数受害者死于窒息，而非外伤。”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梨泰院必然成为“死亡商圈”。斯蒂尔指出，虽然梨泰院有诸多狭窄小巷和高低落差，但这仅仅表明这里的人员容量比其他公共空间偏低，关键在于要对人流进行有效的监控，从而评估危险。
韩联社亦援引韩国安全专家的分析指出，在梨泰院商圈这样的人员密集场所，应有充分的电子监控，利用图像分析技术实时识别人口、交通方向和人口密度，提前预测危险状况，从而部署更多的应急人员或限制人流。不过，也有分析指出，梨泰院商圈并非由几个大型商场组成，政府很难对狭窄街巷和密集私宅采集电子监控信息。
韩国内政安全部长官李相民10月31日对媒体表示，29日晚的梨泰院商圈有130名警方人员维持秩序。而媒体报道提到，在踩踏事件发生前，人们已经在抱怨梨泰院的街道太挤、呼吸困难，这就是过度拥挤的特征。斯蒂尔指出，考虑到事发地南侧有较宽的道路和地铁站这样的大型公共避难空间，阻止来自南侧的人流进入小巷并通过外部空间疏导人流，并非没有可能。
“在具体情境下，可能存在多种解决方案，关键是你需要知道风险存在的可能性，认识到人员激增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斯蒂尔说，“但在灾难发生前，相关责任方往往意识不到他们需要知道这些。”
据韩联社披露，梨泰院商圈所处首尔市龙山区10月27日举行了“万圣节应对紧急对策会议”，主要发布了防疫、消毒和主要设施安全检查的相关宣传资料，并未包含针对大规模人群聚集的安全管理对策。28日，有市民在社交媒体上称当晚在梨泰院地区有人被推倒，所幸人群停止移动，未造成伤亡。但这未能引起有关方面重视。
让很多专家痛心的是，梨泰院悲剧或非“一日之寒”。据韩国政府10月31日公布的数据，29日晚涌入梨泰院商圈核心区的人员数量约为13万人。首尔市公共数据平台并未公布过梨泰院商圈既往的客流量数据，但曾有韩国学者利用手机基站数据等估算得出，梨泰院核心商圈在疫情前的每日客流量达7万人次左右。
韩国政府数据称，2021年万圣节梨泰院商圈的客流量为8万人。另有韩国政府官员对媒体透露，在梨泰院商圈此前的聚集性活动中，警方也不曾对人员进出做过限制，“没有设置过警戒线和单行道”。
“这就好比电流密度超过安全极限时，发生故障的风险很高，但并不意味着故障一定会发生。”斯蒂尔说，“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官方公布具体数据，但如果疫情前梨泰院商圈的人流密度就能达到这么大，那么只能说这里之前没有发生悲剧是一种概率性的结果，并不意味着之前这里没有风险。”
如何防范下一场“梨泰院悲剧”？
除了未能评估和预防人群安全风险，梨泰院踩踏事件发生后的救援活动，亦暴露出诸多问题。韩国媒体报道称，事件发生后，超过80名伤员被转运到顺天乡大学首尔医院救治。这座医院固然距离事发地仅1公里，最为便捷，但急诊床位仅有20张。
医卫界人士质疑，如果救援组织机构能够实时查看和共享医疗机构状况，或在现场急救中心进行有效分类，伤员本可以被安排得更加分散，其中的重伤员能得到更及时和充分的抢救。
此外，还有声音提出，韩国警方未能在事发后第一时间疏散现场人流，导致市民聚集围观，也影响了救援进度。2014年4月造成300余人遇难的“世越号”沉船事故发生后，多个政府部门被爆出监管不力、延误救援、互相推卸责任、发布虚假消息等一系列问题，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亦成众矢之的。2020年5月，梨泰院夜店发生新冠疫情集体感染事件，首尔市政府被指未对娱乐场所有效监管，导致277人确诊，疫情蔓延全国各地。
如今，梨泰院事件再次引发公众对公共治理的担忧。在此背景下，韩国内政安全部长官李相民早些时候称梨泰院悲剧“不是增加警员就可以预防或避免的”，令舆论哗然，该言论随即遭到韩国总统室驳斥。
斯蒂尔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就防范人群聚集安全风险而言，韩国并非孤例。回顾最近十余年发生的严重踩踏事件，发生地除了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也包括德国、美国、意大利等发达国家。
2010年7月24日，德国Love Parade音乐节期间，一处人群拥挤的斜坡发生踩踏事件，造成20余人遇难、600多人受伤。2017年6月欧冠联赛决赛期间，意大利都灵市中心发生人群恐慌引发的踩踏事件，3人遇难，上千人受伤。2021年11月5日，美国休斯敦“天文世界”音乐节踩踏事件造成10人遇难、300余人受伤，当时的现场救援亦备受诟病，踩踏事件发生40分钟后演出才宣告停止。
斯蒂尔坦言，进行人群风险培训、建设人群安全监测体系，实践中并不困难，但人们在灾难发生前往往意识不到“拥挤”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他常常被人问到：既然过度拥挤导致死亡事件是小概率的，为什么要花费大力气去预防？
梨泰院的另一个教训是对“人”的培训。许多目击者对媒体表示，人群推搡加剧了事故现场的拥挤，而当有人试图从附近的夜店逃生时，夜店的经营者拒绝开门，提供援助并营救。
斯蒂尔指出，针对运动场等特定环境，一些国家发布过指导民众如何识别危险信号和逃生的文件，但目前很少有国家对夜间经济、市场人流中的人群安全发布指导文件。韩国教育部10月31日已表示，将尽快推动防范同类事件的学校补充安全教育。在梨泰院踩踏事件中，已有6名中学生和3名中小学教师不幸遇难。
10月30日和31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多次就梨泰院踩踏事件召开特别会议，誓言不再让悲剧重演，强调“即使是没有组织者的团体活动也要建立安全管理体系”。31日，尹锡悦偕夫人到首尔梨泰院事件遇难者联合焚香所献花祭奠。尹锡悦全程一言不发，在白色菊花丛前站立约半分钟后默默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