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陷阱

文/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

发于2021.10.4总第1015期《中国新闻周刊》

1947年2月20日，英国社会党首相艾德礼通知议会，印度最迟将在1948年6月独立。艾德礼迫不及待地想要英国撤出印度。长期以来，印度领导人，不论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要求独立已久。但此时印度暴力骚乱频仍。穆斯林领导人害怕印度教徒的统治。由于担心内战可能使英国陷入无法控制的局面，艾德礼决定更早结束英国统治。

艾德礼因过早撤离并使前殖民地陷入混乱而受到广泛指责：要是能组建一支更好的警察部队就好了；要是军队能维持秩序就好了；要是英国人能在国家稳定后离开就好了。

美国总统拜登发现，现在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美军在血腥的混乱中离开了阿富汗。拜登撤军决定的批评者说美国应该停留更长时间。在强硬军事政策的鼓吹者罗伯特·卡根看来，美国应该承诺至少停留20年。毕竟，美国的军事已是最小限度，而且完全承担得起。

问题是艾德礼或拜登能否在稳定的情况下离开印度或阿富汗。很容易将艾德礼和拜登的决定所带来的暴力归咎于他们。也许他们犯了错误。事后看来，或许可以看出他们可以做些什么减轻一些伤害。但两位领导人都陷入了同样的殖民陷阱。一旦让当地精英依赖外国占领者的实力和金钱，就几乎不可能在不造成混乱的情况下离开。外国势力停留的时间越长，混乱往往就越严重。

保守党首相麦克米伦在1960年感受到“变革之风”吹过殖民地非洲，成功撤回了英国统治。非常保守的美国记者小威廉·F·巴克利曾经问麦克米伦，非洲人是否准备了好统治自己，麦克米伦认为没有。但他补充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应该尝试的原因，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必须学会如何治理。

帝国很少是通过刻意规划建立起来的。大多数欧洲帝国都是从贸易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印度的大部分地区都被一家英国贸易公司统治。殖民政府随后接管，以保护母国的商业利益。帝国统治的合理性通常通过基督教传教士的热情来证明，或者在殖民时代晚期，大约19世纪末的时候，由教育本土精英模仿西方的理想来证明。

美国对殖民的态度更是心不在焉。他们提出的在伊拉克或阿富汗反对独裁的理由是通过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民主政府启蒙愚昧的民众，但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无论外国干预的理由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当地精英，例如统治喀布尔和其他城市的阿富汗人，可能会做得很好。但是依赖性——不仅是依赖另一个国家，还包括依赖非政府组织和其他善意机构做政府应该做的事情——助长了腐败。资金太容易流入很深的口袋。而外国军事力量和政治导师的存在使得本地人更难以统治自己。

自有资金充足的精英在他们的同胞眼中没有合法性可言，反叛者和革命者的合法性可能更多。帝国势力被困在那里。撤离总是不好的，而留下来更糟糕。

艾德礼和拜登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想退出。拜登被指责天真，但我认为他认定现在必须立即离开，正是因为他知道这将是一团糟，与其进一步陷入殖民陷阱，不如一弃了之。

这可能看起来很冷酷，但不能将塔利班崛起或阿富汗的脆弱状态归咎于拜登。美国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但这是大国似乎从未吸取过的教训。

（作者系荷兰历史学家，现任纽约巴德学院教授，著有 《东京浪漫：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