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竟可以“穿越”到商朝

李静  2024-03-19 13:48:19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诗经·商颂》曾描绘过殷商都城的富丽堂皇和它繁盛的城市文明。百年前,考古学家董作宾在安阳市西北郊小屯村的第一铲土,将这个一直笼罩在传说与神话中的王朝变为信史。隔着三千年时光,那些突然崛起的巨大城市、规模庞大却用途不详的仓储设施曾让考古学者迷惑,商人们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随着一代又一代人接力,更多文物出土,商的面貌渐渐清晰。

 

今年2月26日,面积达2.2万平方米的殷墟博物馆新馆对公众开放。作为遗址类博物馆,新馆的展陈不再是单个文物展示,更多为成组器物的全方位表达,无论是寻常人家一个装满谷物的陶罐,还是王后妇好的500件骨簪,一处合葬的家族墓穴或是一座宏伟的城址,都是被土地掩埋了的无数人间喜怒哀乐。相对修建于2005年展厅面积1500平方米的老馆,新馆不但展示了更多文物,也承载了近20年来新一代学者的思考和他们对于商文明的理解与领悟。

 

殷墟博物馆外景。摄影/曲海庆

 

都邑重现

 

一切变化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在殷墟已经工作25年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安阳工作站副站长何毓灵经历了新旧两个博物馆的策划筹建全过程,在他看来,无论是源源不断的出土文物需要陈列的新需求,还是当代年轻人与博物馆新的互动模式,又或者是呈现考古人对商文明认识的更新,老馆都显得有些落伍了。

 

2006年,殷墟博物馆老馆对公众开放时,位于殷墟保护区东北部、与殷墟略有重叠的洹北商城才刚被列入殷墟遗址组成部分。在此之前,商代只划分为早商和晚商的观点为国内外学术界绝大多数学者接受。而洹北商城的发现,填补了以郑州二里冈为代表的早商文化和以殷墟为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间的时间缺环。

 

很快,对洹北商城的挖掘和研究就取得了进展。2007年,洹北商城宫城墙遗迹被发现,2015到2022年,在洹北商城发现了铸铜、制骨、制陶的大型作坊区,这些发现都填补了商代中期考古学研究的空白。

 

商代的早期城市,郑州商城有高大的城墙,偃师商城城墙也相当清楚,但迄今为止,殷墟还没有像其他都城那样发现城墙,殷墟36平方公里的范围,仍然只是保守的估计。那么,洹北商城有没有城墙?

 

2023年开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又对洹北商城进行了重新发掘,重点对洹北商城东、西“郭城”进行了考古发掘,基本确认“郭城”由城壕构成,以往推断的夯土城墙基槽实际为壕沟。考古勘探还发现不同时期的道路遗迹穿过城壕,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洹北商城城市布局。殷墟时期的大型祭祀沟叠压在洹北商城的城壕之上,表明晚商时期该区域功能已发生变化,是中晚商时期聚落功能演变的生动例证。

 

如果说,洹北商城刚发现时,对于商中期的存在学术界还存在争议,经过二十几年的发掘和研究,大量实物资料和地层关系已经成为确凿证据,证实了早商和晚商之间存在着中商都城。今天,商的编年框架分为早商、中商和晚商,已经基本成为共识。

 

此时,殷墟的城市布局也更加清晰。2016年,在距殷墟宫殿区直线距离10公里处,新发现面积达100万平方米的辛店遗址。一个以“戈”为名的古老氏族在这里生活,主要从事青铜铸造,死后也埋葬于此。这里可以说是商代的“重工业基地”。

 

何毓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手工业作坊布局是都邑布局的核心要件,综合分析殷墟历年来发现的铸铜、制骨、制玉、制陶等作坊,发现这些作坊相对集中分布在一定区域内,大体可以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工业园区”,这些作坊集中分布有利于技术的传承与管理。

 

2021年,又发现陶家营遗址,位于洹北商城以北约4公里,面积近20万平方米。陶家营、辛店等遗址如同不同等级的“卫星城”拱卫着殷墟,它们的发现大大突破了传统认知的殷墟范围,这个包含着众多“卫星城”的更大范围的殷墟,兴许才是甲骨文、金文中的“大邑商”。

 

“商代晚期都城通过至少3条宽15~20米的东西大道和两条宽20米的南北大道联系在一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原站长、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唐际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商王还组织人力,修浚了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两公里以上的宽大水渠,将洹河之水引入都邑腹地。水渠在下游分岔出多条支流,需要水源的铸铜、制陶、制骨作坊依渠而建。都邑内的居民点,以家族为单位散布其间”。

 

大到城市的水网、路网、宫殿宗庙区的大型池苑,小到村落里居民房子的分布、排污系统,甚至居民点内部小的道路,都已经被考古人陆续厘清。

 

2021年,为了寻找殷墟宫殿区到王陵的道路,摸清王陵的布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殷墟商王陵及周边区域新勘探发现两道围沟及460余座祭祀坑,这些发现改变了对商王陵园格局的认知,也将推动对商代陵墓制度乃至于商文化、商史的研究,被评为202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唐际根感慨,正是在考古中不断发现的新资料使考古学界对殷墟的研究更加深入,如今在新馆中,才能使用很多新的形式给大家讲故事,让很多三千年前的人物更加活化了起来。

 

子何人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特展中甲骨文特展。摄影/曲海庆

 

“生病了,还要不要去上学”

 

在主要以青铜器、玉器厅、甲骨等按材质分区的旧馆里,对人物的呈现并不多。新馆中,“子何人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特展”和“长从何来——殷墟花园庄东地亚长墓专题展”,让人们得以结识两位3000年前的商人——名为“子”的商朝小王子和商代铁血将军亚长。

 

在“子”的占卜卜辞里,既有祭祀、田猎这些殷商王族的日常事项,也包括入学、乐舞、御马等个人生活的细节。占卜记载,商王武丁对“子”格外看重,不但赏赐,还去观看他的舞蹈表演。因为这些频繁且亲密的接触,不少专家推断“子”可能是商王武丁和王后妇好的孩子, 亦即古代典籍中所记的“孝己”。

 

即便贵为王子,他上学同样需要遵循学校的规范要求。“子其疫,弜往学”,大意为“生病了,还要不要去上学”,这个编号为“H3:553”的刻辞卜甲可以说是3000年前的请假条了。有网友戏言,“原来古人和我有着一样的疑问”。

 

这些龟甲和兽骨上记载的“王子日记”,发现于1991年,在殷墟花园庄东地一处窖藏坑内。当时出土的1583版甲骨中,689版契刻有2250余条商王武丁时期的占卜记录,而问卜者被尊称为“子”。这次发掘,不仅被评为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也让这位“子”从漫漶的历史中走了出来。

 

编号2172的屯南甲骨。摄影/曲海庆

 

“长从何来”展厅集中展示了从亚长墓出土的一系列器物,亚长墓也就是殷墟花园庄东地54号墓,这里出土的青铜器、玉器在殷墟博物馆老馆里一直摆放在重要的位置,曾登上《国家宝藏》节目的牛尊就出自此墓。

 

何毓灵对这座大墓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参加工作后参与挖掘的第一个项目,他至今都记得,那是2000年12月中旬的一个清早,一位花园庄村村民匆匆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敲开工作站负责人的门——报告距离工作站不足十分钟路程的花园庄村东头可能存在盗墓活动。那年,何毓灵刚刚硕士毕业到安阳工作站不久。

 

发现54号墓后,考古队原本打算等到春天土地解冻再工作,盗墓者一来,把他们吓坏了,急忙开始清理大墓。和妇好墓一样,54号大墓口上方的“享堂”骗过了盗墓者,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古代建筑遗迹,客观上保护了大墓完整。打开墓室后,里面的景象让考古队员们惊呆了,珍贵的文物遍地都是,青铜戈、青铜矛、青铜钺……青铜钺是权力的象征,1976年发现的王后妇好墓出土了4件青铜钺,而这座墓出土了7件青铜钺。

 

更难得的是,随着对古墓的不断探索,墓主人的尸骸出土了。商周时期的墓葬里多有青铜器大件,导致了墓室面积大,从而氧气充足,尸骸难以保存。青铜器氧化后,很容易把周围的土壤酸化,也不利于对尸骸存留,因此商朝大墓几乎挖不出尸骨。

 

从出土的青铜兵器考证,墓主人名叫“亚长”,是一名35岁身高1.7米的男性。“亚”是商代时武将的称呼,“长”则作为家族姓氏,通过“锶同位素”检测等方法,推测出亚长很有可能是一位“异乡人”,因此考古界推断他大概是一个来自“长”族在殷商带兵打仗的将军。他的身体上总共有7处砍砸伤,其中6处都集中在身体左侧,他死亡的原因可能由一个铜矛贯穿盆骨,最后导致了动脉失血而亡,这位将军最终战死沙场。

 

何毓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宫殿区里只有王族,但亚长是“长”族,他不应该葬在王族的地方,当年在挖掘大墓时自己曾经想象,当时的商王应该是非常器重他,喜欢他,但是无奈他战死了,商王一定参加了他的葬礼。考古学常常给人见物不见人的印象,新馆的策展,何毓灵希望通过文物来讲故事,讲述亚长在战场上的铁血,也讲述他生活中的日常。

 

“亚址”铜方尊。图/受访者提供

 

“长从何来”专题展里不仅有他使用过的兵器,还有不少他生活中的烟火气,例如一件石质三孔调色器,三个孔里面可以放置不同颜色。商时期多见铜质调色器和陶质调色器,石质调色器比较少见。也许,这位亚长将军不仅擅长打仗,在生活里,还是一个有情趣的人。

 

博物馆里,外行看宝贝,内行看成组成套文物所说明的问题,但不意味着考古学者没有自己的偏爱。何毓灵就很喜欢《国家宝藏》节目曾报道过的亚长牛尊。这是殷墟发现的唯一一件牛形青铜尊,通体遍饰神性动物纹样,无论艺术价值还是工艺技术,都属商代青铜器中的精品。

 

亚长墓里,还出土了一件颇具神秘色彩的文物——青铜手。起初,专家们推测这可能是史上最早的假肢,亚长常年征战战场,受伤断骨是常有的事,会不会这是他某只手的替代品?可惜除了头骨、盆骨以及一点四肢骨干,由于年代久远,亚长遗骨的其他部分早已变成粉末,无从判断。也有人推测可能是权杖的一部分,或是祭祀用的礼器,还有可能是最古早的“痒痒挠”……由于铜手是目前出土的唯一一件手型器,其用途至今没有定论。也许考古就是如此,想要解决一个问题,却也引出更多问题,远古的文明一面变得渐渐清晰,一面又显示出更多的复杂与神秘。

 

讲故事的底气

 

主动与游客走近、重视与公众的沟通、“曲高”却不再“和寡”是最近几年考古圈和博物馆界发生的显著变化。考古学和文物不该待在象牙塔里,几乎成为新一代考古人的共识。唐际根能理解老一辈考古人的“高冷”和谨慎,他们不是没有意识到考古通俗化的重要性,但当资料有限,“想讲故事也讲不出来”,今天考古人的自信还是来自研究资料的增加和深入。

 

学科的发展不仅仅在于考古,201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出版了11卷本《商代史》,当代历史学者对大量甲骨文和考古新材料有了创造性研究和前瞻性回答。唐际根觉得,学科之间的互相促进,使自己和同行们对商王朝生活的细节了解得更加深入,而时代的发展和人们对考古领域的空前热情,也倒逼着考古人,必须走向大众。

 

殷墟博物馆新馆开馆,唐际根给大众带来的礼物是和数字创意技术团队合作,让妇好“活了过来”。穿越三千年时光,她和今天的年轻人聊得不亦乐乎:商朝人也“卷”吗?作为大商的“六边形战士”“宝藏女孩”,你对于年轻人执着于“上岸”怎么看?商王武丁把对你的爱留在了占卜的龟甲上,让后世吃饱了狗粮,拥有如此纯爱老公,能不能对当下母胎solo的年轻人提一些恋爱建议?无论问题多刁钻,数智人妇好都答得上来。

 

上图:“亚长”牛尊。下图:“亚长”铜觥。右图:“亚长”铜手形器。图/受访者提供

 

 

1976年,妇好墓正是由唐际根的硕士导师、新中国第一代考古人郑振香发现并主持下发掘的,这位三千年前的商代王后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生动且最具传奇色彩的商代人物。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率兵东征西战,最多的一次,竟带兵13000多人,不少男性将军都属她领导,这也是甲骨文记载的战争中动用人数最多的一次战斗。她还是商朝大祭司,多次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祭神泉,掌握着商王朝的祭祀占卜之典,是名副其实最高祭司。她也是商王武丁的妻子,为武丁育有两女一子,妇好去世后,武丁数次于卜辞中询问她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安好,占卜的龟甲上的“情话”一共出现了200余次。无论以何种标尺来衡量,妇好大约都是名副其实的人生赢家。

 

她也是一个爱自己爱生活的女性。妇好墓中,出土了500多枚骨簪,其中300多枚是漂亮的各式鸟头型簪,28支玉簪,还有骨梳、玉梳和铜镜。妇好或许还喜欢做饭,她的墓葬里有很多炊煮器。她一定也喜欢收藏,随葬品中有后石家河文化的玉凤、红山文化的勾形玉佩、大汶口文化的玉璇玑等,这都是商时期的“古董”。

 

唐际根至今记得有一次和考古学家张光直聊天,张光直调侃说:“也许若干年后,我们的考古学家能发明一种药水。发现墓葬后,把药水往墓里的人骨架上一洒,那个人就站起来了。”

 

可以说,每一代考古人都想找到一个“活生生”的古人。听起来天马行空的心愿,随着妇好墓的发现与研究,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她有甲骨记录,又发现了墓葬,妇好的资料已经相当完备,她是一个有业绩、有地位、有故事且有血有肉非常生动的一个人。”唐际根说。如果从文化遗产活化的IP选取角度看,他觉得妇好是殷墟最优质的IP。

 

当“大邑商”繁荣于黄河流域,非洲北部正值埃及新王国时期,孕育出了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埃及法老阿肯纳顿的王后纳芙蒂蒂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两河流域进入后巴比伦时代,加喜特王朝的卡什提里亚什四世有百余部相关经济文献传世至今;希腊半岛那时进入迈锡尼文明,有知名的阿伽门农。唐际根感慨,多个地区文明都不但有各自的代表性遗址,还保留有作为文明创造者的代表人物形象。商代的代表性遗址殷墟还缺乏这样的人物,他觉得妇好可以弥补这一缺憾,她是完全有实力与纳芙蒂蒂对话的人物。

 

数智人妇好。图/受访者提供

 

为了“复活”妇好,唐际根带着团队进行了3年科研攻关,依托殷墟的考古挖掘及文物研究,从服装、配饰到长相、气质,利用数字技术有依有据地复原。例如,在翻译大量甲骨文和文献记载后,唐际根发现商王朝的人喜白,白衣是在大事和喜事时穿戴的礼服,因此选择白色作为妇好服装的主色,服装的样式和纹饰来自几十件商代石雕、玉雕以及出土青铜器上所雕的各类丝绸、纺织品痕迹。根据商朝玉器人雕的鼻头外观,最终给妇好设计了高鼻梁大鼻头的形象,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大世面的妇好,必然从容、淡定,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现在的妇好还只是1.0版本,唐际根刚刚脱稿一部40万字的商王朝专著,未来,他计划把这本书装进“妇好”脑子里,让妇好有知识,有历史记忆,成为能详细讲商代故事的人。

 

殷墟的发现纯属偶然。在相当一段时间,商王朝是否存在过,一直受到许多学者的质疑。因为历史文献中有关商的记载,仅见于《尚书》《诗经》《史记》等典籍,且均很简略。上世纪20年代,时局动荡,乱世无常,从哈佛归来的李济等第一代考古人艰难地向三千年前眺望。如果说前辈考古人的成就是“挖”出了一个商王朝,那么,在新一代考古人手上,就是通过这座沉寂了3000多年的商代帝都,让商代活起来。随着殷墟研究的课题不断拓展,从殷墟文化分期到环境;从人种、人口、家族组织到建筑业、手工业;从农业到埋藏制度、祭祀制度;从文字到艺术以及晚商社会性质等等,都已经有所突破。殷墟博物馆新馆,就是让商代活起来的崭新载体。

 

如果说这样一座博物馆对于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也许可以听听德国考古学家策拉姆的一段话:我们需要了解过去的5000年,以便掌握未来的100年。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须仰视繁星密布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消逝了的古代文明就足够了。

 

发于2024.3.18总第113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在这座博物馆里,“穿越”到商朝

记者:李静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