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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治湖:到底是卡在钱上,还是人上?

赵翔  2022-01-10 14:35:49

滇池、洱海等较受关注的湖泊 在保护治理重要性上远高于其他湖泊 与它们竞争一些国家级专项湖泊治理资金 往往会无功而返,导致这些湖泊 治理资金来源单一

云南治湖:到底是卡在钱上,还是人上?

2021年12月4日,通海县杞麓湖处在土地流转范围内的菜地。摄影/本刊记者 赵翔

 

本刊记者/赵翔

 

从高空中俯瞰杞麓湖,湖盆南北窄东西长,阴雨天,较低的云层包裹着湖面,雾气缭绕,若是阳光照耀,又是一片水光潋滟。岸边,万亩菜田一眼看不到头,绿、褐、白各色相间,被当地人形容为“调色板”。

 

2021年12月4日,当地菜农张强(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玉溪市通海县环杞麓湖而建,因气候宜人,被称为“小春城”。这种地理条件也使通海县成为云南省最大的蔬菜生产基地。“一年四季都能种蔬菜,行情好一亩地一年能赚5万元”。

 

但是,种植蔬菜的“高水、高肥”让杞麓湖污染严重,水质长期劣V类。2021年5月,中央环保督察组通报,杞麓湖内农业面源污染达85%以上,通海县政府为水质达标弄虚作假造成水质改善假象,29名官员被追责。

 

在此之后,通海县开始对农业面源污染问题进行整改,施行土地流转,租回菜农土地集中管理。张强表示,由于土地流转价格低于市场价,大部分菜农不愿签署流转协议,与地方政府间产生巨大分歧,“土地流转一亩5500元/年,市场价都在8000元到10000元之间”。

 

2021年9月27日,云南省委、省政府发布《关于“湖泊革命”攻坚战的实施意见》,其中提出要在全流域调整农业种养结构,转变农业生产方式,发展生态有机农业,严控面源污染;加大流域内土地流转力度,支持开展休耕轮作。这一文件的发布,进一步加速了土地流转进程。张强介绍,他所在的村,村委会将浇灌菜田的抽水站停水停电;在学校里,校方要求统计学生家长是否签署土地流转协议;在政府机关,部分公务人员被要求回村劝说亲友签署协议。

 

杞麓湖是云南省九大高原湖泊之一。像通海县一样,其他高原湖泊所在地方政府也都纷纷成立“湖泊革命”指挥部,“一湖一策”制定湖泊治理方法。“湖泊革命”攻坚战在云南省打响。

 

云南治湖:到底是卡在钱上,还是人上?

2021年12月11日,通海县“湖泊革命”指挥部空无一人,全员在基层村庄开展土地流转工作。摄影/本刊记者 赵翔

 

杞麓湖“糊弄式”整改

 

杞麓湖属珠江流域西江水系,是在地壳板块急剧运动过程中形成的断层陷落湖泊。有文献材料记载,杞麓湖开发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元朝在此设立河泊所戍军屯田。

 

上世纪80年代,通海县“围湖造田”种植蔬菜,导致杞麓湖面积缩小了三分之二。目前杞麓湖湖岸线全长约42公里,平均水深4米,水域面积为37.26平方公里,占云南省九大高原湖泊总面积的3.5%。

 

过去几十年间,杞麓湖进行大规模开发,蔬菜种植成为通海县第一支柱产业,所种蔬菜销往中国130多个城市以及东南亚、中东地区。2021年人口普查显示,通海县人口为28.99万人。据《玉溪日报》披露,2020年,通海县人均生产总值8582美元,农业总产值达24.3亿元,即便受新冠疫情影响,其农产品出口额仍达13.3亿美元。

 

2016年,中央环保督察组进行第一轮督察后指出,杞麓湖蔬菜种植面积居高不下,面源污染问题突出;2018年,中央环保督察组“回头看”,再次指出因农业面源污染杞麓湖长期水质为劣V类。一份由玉溪“湖泊革命”指挥部汇编的《“三湖”保护治理基本情况》显示,杞麓湖存在的问题是以农业面源污染为主,化学需氧量、总氮两个主要污染因子过高,主要来源于农田化肥、人畜禽粪便等。

 

关于这些问题的整改,据云南省政府网站“落实中央环保督察要求云南在行动”专栏于2019年8月披露,到2020年末,杞麓湖水质需稳定达到Ⅴ类,力争达到Ⅳ类。

 

为了按时完成目标,据2021年5月云南省纪委发布的纪录片《杞麓湖的呐喊》,玉溪市副市长贺彬指导通海县用柔性围隔圈住杞麓湖中央的国控水质监测点,建设6座水质提升站和多条引水管道直达柔性围隔,向围隔内灌注清水,这些措施的建设资金,花费约5亿元。

 

贺彬等人布置这些干扰措施实施后,2020年第四季度,杞麓湖湖心国控水质监测点位COD平均浓度,由三季度52毫克/升降至40.3毫克/升,造成水质改善假象。

 

贺彬在纪录片《杞麓湖的呐喊》中回忆:“我跟通海县说,你们知道你们的敌人是什么吗?敌人都找不到,你怎么打仗?你们现在主要任务就是要把国考点的水质降下来,直接就跟他们说,你们要建围隔。”

 

如此大费周折,中央环保督察组并没有被“糊弄”住。2021年5月17日,中央环保督察组通报,通海县没有调整主要污染源蔬菜种植,全县蔬菜种植面积不降反升;通海县“十三五”期间投资7.3亿元建设用于收集农田尾水的环湖截污工程与杞麓湖相连,一下雨就会开闸将污水排入杞麓湖,旱季“藏污纳垢”,雨季“零存整取”;从杞麓湖多处取水检测均显示为劣Ⅴ类,通海县为按时完成水质改善指标,弄虚作假建设柔性围隔灌入清水干扰国控水质监测点位。

 

2021年7月8日,云南省纪委监委通报称,已有包括贺彬在内的29名官员、专家因治理杞麓湖弄虚作假被追责问责。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通海县委官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贺彬等人弄虚作假的原因,是不尊重客观规律,想在短时间内治理杞麓湖,“但治理湖泊应该是个科学的、长久的事情”。

 

通海县在中央环保督察组通报当月,又先后耗费400余万元拆除柔性围挡、注水管道,恢复国控水质监测点采样环境。纪录片《杞麓湖的呐喊》指出,“国家资金,不停地用来为任性决策人买单”。

 

云南治湖:到底是卡在钱上,还是人上?

2021年12月16日,滇池边的五渔邨小镇大部分建筑已经拆除完毕,还未进行复绿工作。摄影/本刊记者 赵翔

 

滇池整治“环湖造城”

 

在杞麓湖问题被通报的当月,2021年5月6日,因房地产“环湖开发”、“贴线开发”,滇池长腰山也被中央环保督察组通报。

 

长腰山作为滇池东岸汇水面山之一,2015年1月以来,昆明诺仕达企业(集团)有限公司在此开工建设“滇池国际养生养老度假区”项目,项目规划占地3426亩,约占长腰山总面积的92%,规划建设别墅813栋、多层和中高层楼房294栋,建筑面积225.2万平方米。

 

云南省林业和草原科学院教授、国家高原湿地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杨宇明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滇池是云南高原湖泊中典型的断层陷落型湖泊,由湖盆、湖滨生态带、湖岸带、汇水面山构成完整的生态系统。滇池湖滨生态带除连接湖岸外,还连接着湖盆汇水面山,如西山、长虫山、长腰山、大湾山等都是汇水面山的一部分,形成“三面围滇池”。

 

国家高原湿地研究中心原常务副主任田昆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汇水面山是滇池水源补给的重要来源,它们在滇池湿地生态系统中十分重要,“正是因为有了它们才形成了滇池湖滨带物种多样化”。

 

中央环保督察组的通报指出,长腰山变“水泥山”,自然生态已经严重破坏。云南省委、省政府在其后发布的《关于“湖泊革命”攻坚战的实施意见》指出,坚决摒弃“环湖造城”思维,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实施“湖泊革命”。2021年11月10日,云南省生态环境厅在其官网披露,昆明市晋宁区长腰山片区一级保护区内的滇池湿地管理中心(古滇水军府)已拆除;二级保护区应拆除建筑214栋542套,已全部拆除,拆除建筑面积为14.47万平方米。2021年12月16日,《中国新闻周刊》在长腰山看到,涉及侵占汇水面山区域的别墅、楼房已经被拆除复绿。

 

在距离长腰山20公里外的滇池的汇水面山大湾山,被建成了文旅小镇。滇池南湾未来城·五渔邨小镇(下称“五渔邨小镇”)由融创中国合资公司云南环球世纪会展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开发,该项目整体规划面积约2.7万亩。在进行房地产售卖的广告中,“紧邻滇池湖滨带”被当成销售噱头。

 

融创中国西南区域的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五渔邨小镇在被调查组指出违规开发后,地方政府成立专项整改工作小组进行拆除,目前已按期完成项目整改。

 

2021年12月16日,《中国新闻周刊》在五渔邨小镇看到,大部分建筑已经拆除完毕,但复绿工作仍未完成。

 

昆明市政府曾于2015年发布《滇池分级保护范围划定方案》,据这份方案,滇池湖滨生态带主要指滇池保护界桩外延100米以内区域的环湖生态修复核心区;滇池湖滨生态带到汇水面山是禁止、限制房地产开发的二级保护区。《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长腰山与五渔邨小镇均曾因侵占二级保护区的汇水面山被勒令拆除整改。

 

田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早在2012年,他在参与规划南滇池国家湿地公园时,就提出将长腰山与大湾山纳入南滇池国家湿地公园,打造一个完整的湿地生态系统,但由于涉及行政管理方面问题未能成功。“当时地方政府就告诉我,那两块地方给了房地产公司开发”。

 

田昆还回忆,在将南滇池国家湿地公园送报国家部委审批时,还有专家提出,缺失了长腰山、大湾山,湿地公园生态系统不完整,“我还给作了解释,说这是行政原因”。

 

治湖资金“区别对待”

 

汇水面山的破坏,对本就缺水的滇池来说危害巨大。

 

滇池分为外海和草海,外海为滇池的主体部分,滇池水域面积约300平方千米,总蓄水量15.6亿立方米。相关文献显示,受农业用水增加与城市建设影响,1998年后滇池水体面积开始急剧萎缩,在2008年达到最低值287.18平方千米,与1988年295.71平方千米相比,萎缩了2.89%。

 

2013年,为应对滇池缺水,昆明市建设了牛栏江至滇池补水工程,每年持续向滇池进行补水,恢复滇池水域面积。

 

补水工程使滇池的水质有所改善。据云南省林业和草原科学院教授、国家高原湿地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杨宇明介绍,通过补水工程,至今大概已经有30亿立方米的水进入滇池,滇池的水已经全部换过2~3次。

 

云南九大高原湖泊均面临缺水难题。所谓云南九大高原湖泊,是指水体面积超过10平方千米的九个湖泊。其中滇池、程海、泸沽湖为长江水系,洱海为澜沧江水系,抚仙湖、杞麓湖、异龙湖、星云湖、阳宗海为珠江水系。它们属于高山封闭湖泊,气温升高就会导致湖泊水体面积变小;且水深岸陡,入湖支流水系较多,而出流水系普遍较少,湖泊换水周期长,自净能力弱。

 

相关研究文献显示,自1988年以来,九大高原湖泊总面积不断缩小,湖泊水位出现不同程度下降,其面积由1988年的1024.91平方千米减少至2018年的1000.98平方千米。

 

但是,由于各地方政府资金有限,滇池补水方式不易被其他湖泊借鉴。据玉溪“湖泊革命”指挥部汇编的《“三湖”保护治理基本情况》,在九大高原湖泊中占有抚仙湖、星云湖、杞麓湖“三湖”的玉溪市,为了解决水资源短缺问题,建设了引水工程,将华宁县大龙潭Ⅱ类水质水源引入。引水工程自2016年10月17日开始运行至今,为星云湖、杞麓湖分别补水7080万立方米、1535万立方米,共花费1.54亿元。但是,据云南省生态环境厅联合执法检查指出,补水量少并不利于湖体水质改善。事实上,杞麓湖在2020年3月19日启动生态补水工作,但从启动的当年12月8日,就一直停机至今。

 

玉溪“湖泊革命”指挥部正高级工程师侯长定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介绍,滇池、洱海等较受关注的湖泊,在保护治理重要性上远高于其他湖泊,与它们竞争一些国家级专项湖泊治理资金,往往会无功而返,导致这些湖泊治理资金来源单一。

 

在玉溪“三湖”中,面积较大的抚仙湖保护意义相较于其他两湖更为重要,因此在争取资金方面渠道也多一些。侯长定介绍,2011年财政部、环保部把抚仙湖列为全国8个水质良好湖泊生态环境保护试点之一,2013年通过全国江河湖泊生态环境保护竞争立项,抚仙湖成功进入首批国家重点支持的湖泊行列,“十二五”期间,抚仙湖共争取到中央财政江河湖泊治理和保护专项资金9.7465亿元、省级财政补助资金4亿元。2017年以来,云南省从“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理念出发,针对抚仙湖流域存在的突出问题开展了生态保护修复,中央财政累计安排专项资金20亿元,支持实施抚仙湖山水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工程,这个项目是由自然资源部为主立项。2021年以来,云南省财政计划每年给抚仙湖6个亿,另外两湖每年各3亿,玉溪市财政每年每个湖保证1个亿。至于其他渠道,“要根据情况看国家还有没有渠道,地方政府目前也在积极争取国开行的贷款”。

 

在这种情况下,湖泊治理的资金不够充分。根据侯长定的介绍,以玉溪“三湖”引水工程为例,预计总投资18.96亿元,目前实际投入23.63亿元,缺口资金达6.19亿元。

 

即便资金补足,引水工程完工,效果也有可能不尽人意。侯长定解释,大龙潭供水不会特别稳定,每年只有7000万方至8000万方水,它除了向“三湖”生态补水,还承担玉溪中心主城区、抚仙湖地区供应生活用水,“比如过年的时候用水量大,基本都要供给主城区,那会儿就别想着给‘三湖’供水了”。

 

一份《杞麓湖“一湖一策”保护治理行动方案项目责任清单》显示,杞麓湖在湖泊治理方面预计开展31个项目,合计57.6亿元,侯长定表示,这些项目上线也只能让杞麓湖摘了劣V类的帽子成为V类,“预计在2022年底完成”。

 

目前云南省对杞麓湖的治理,省里出资3亿元,玉溪市出资1亿元,通海县出资5000万元,合计4.5亿元,缺口高达53.1亿元。侯长定说,目前正在与银行商讨贷款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