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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欧洲科学家,为何追着中国地震跑?

黄欣欣 李百加  2025-06-17 17:45:02

推开玛丽-露西·切瓦里尔(中文名马晓丽)办公室的门,仿佛置身一个微缩的地质博物馆。巨幅青藏高原地质图悬挂于墙面,陈列柜中整齐排列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岩石标本。

 

“这里大都是从青藏高原收集回来的岩石。”在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以下简称“地质所”),马晓丽随手拿起一块岩石为记者介绍,“你看这组定向排列的矿物晶体,正是块体受到挤压作用后的典型特征。”

 

马晓丽是活动构造与构造地貌学专家,拥有法国和比利时双重国籍。2002年,尚在法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她第一次来到西藏,这片土地深深吸引了她。

 

博士后出站后,她接受地质所李海兵研究员的邀请,带着一只行李箱来到中国开启科研之旅。从青藏高原西北部的隆升过程到喀喇昆仑断裂带沿线的位移特征,她一路探寻,目光从未离开过这片年轻高原的每一次地质脉动。

 

2021年青海果洛州玛多县发生7.4级地震后,马晓丽在现场观察地震造成的高速公路变形。图/受访者供图

 

与地震赛跑

 

马晓丽对地震威力的直观认知始于参观“5·12”汶川地震遗址。面对倾颓的城镇,她深刻感受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之渺小。

 

后来,她加入李海兵的团队,参与探究地震破裂机制与断裂带物理特性等,合作发表了多篇具有国际影响的论文。

 

“地震是如何发生的?发生的频率如何判定?”这些核心问题驱使马晓丽成为地震现场“逆行者”,她总想着第一时间迅速携带地质锤、GPS定位仪等装备奔赴震中。

 

2021年5月22日,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发生7.4级地震,这是汶川地震后中国发生的震级最高的一次地震,震源深度17公里,震中10公里范围内平均海拔约4200米。

 

震后24小时内,马晓丽和团队抵达震中,随后沿着151公里长的地表破裂带展开为期数周的实地调查。

 

余震每天多达6次,团队成员睡在当地政府提供的帐篷里,常被剧烈的晃动惊醒。黎明时分,他们便借着微光出发,详细记录地表裂缝的精确位置、长度和位移量。

 

“一般7级以上地震才可能产生地表破裂,震级越大,越需要地质科研工作者。”马晓丽说,面对频繁的余震,恐惧和眩晕感会瞬间袭来,但更强大的力量是现场研究的兴奋和破解大地密码的成就感。

 

“下一次地震可能在哪里发生”,马晓丽试图在强震来临前厘清规律——这是一场与地震的赛跑。

 

在四川海螺沟至贡嘎山一带的磨西断裂带的研究中,马晓丽团队通过探槽挖掘和岩石定年发现,该断裂带自1786年以来已沉寂三百余年。他们测算出断裂带的滑动速率约为10毫米/年,累计位移量达3米——这预示着这里未来可能发生7级左右的强震。2022年泸定6.8级地震发生,其震中位置和震级与团队的预测高度吻合,验证了其研究方法的科学性。

 

“我们的研究并非短期临震预报,而是基于断层活动规律的长周期科学分析与评估。”马晓丽强调,通过实地勘探,团队致力于揭示地震的周期性特征,为防灾减灾争取时间窗口。

 

“她特别喜欢青藏高原”

 

“那是一次真正的探险之旅。”回忆首次在青藏高原的科考经历,马晓丽的眼睛亮了起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她笑着说:“那时我才23岁,连我的导师都对我说‘我真羡慕你,这么年轻就能去我这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

 

马晓丽回忆,科考队由中法两国地质学家组成,队伍配置了六辆越野车、两辆卡车,用于载人及运输帐篷、食物和汽车燃料。当时还没有高速公路,卡车只能在土路上缓慢行驶,晚上才能与搭乘越野车先行的科考队员会合。

 

此次西藏之行,马晓丽的主要任务是研究1000多公里的喀喇昆仑断裂带的平均滑动速率。科考队从拉萨出发,穿过野牦牛、藏野驴、岩羊、藏羚羊栖息的广袤土地,最后抵达海拔6656米的冈仁波齐地区。

 

该地区海拔高、路途远、气候恶劣,设备运输、搭建和操作都存在极大困难。时任科考队副队长的李海兵向记者回忆,这趟行程后,他记住了这个特别能吃苦、特别爱青藏高原的法国女孩。

 

“当时她拿着棱镜杆采集数据,没走几步就需停下来测量,每天要走数十公里,有时她走得不对,老师给她纠正,她就一遍遍重新做,采集数据一丝不苟。”李海兵说,之后每次有青藏高原的考察,马晓丽总是积极报名,争着要去。

 

“在实地考察中,我常是唯一的女性,但我并不介意。”谈及在艰苦地区做科研,马晓丽语气轻松,在她看来,虽然睡在帐篷里很冷,清晨醒来帐篷外结满冰霜,但抬眼就能看到喜马拉雅山脉的日出。行走在这片土地,她不仅为青藏高原的地质构造着迷,也惊叹于当地自然和谐的生态环境——藏野驴在草原上肆意奔腾,岩羊灵巧地跃过陡峭崖壁,偶尔还能捕捉到藏羚羊群在晨雾中迁徙的剪影。每每看到这些瞬间,她总忍不住掏出相机记录。打开她的手机或电脑,映入眼帘的永远是青藏高原的风景。

 

在多次和马晓丽一同赴青藏高原科考的学生吴琼眼中,马老师不仅热爱环保、生活俭朴——用二手自行车和手机,更有一颗温暖的心。“马老师总会记得那些在野外帮助过她的人。”吴琼说,“她会细心整理出质量尚好的闲置衣物,塞进行李箱,哪怕路途遥远也要背到高原,送给偶然结识的藏族小朋友或牧民朋友。”

 

到目前为止,马晓丽先后三十次前往青藏高原进行野外实地调查与研究。她感慨,过去卡车颠簸半月才能到的地点,现在驱车两三天可达,越来越多年轻科研者来到高原进行长期野外工作。

 

一只行李箱闯北京

 

“那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中文演讲,用中文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项目中答辩,更不会想到会以中国为家。”命运的转折出现在2010年。彼时,马晓丽从斯坦福大学博士后出站不久,她接下李海兵抛出的橄榄枝,成为地质所“黄汲清青年人才计划”特聘外籍专家。

 

那年夏天,马晓丽仅带着一个行李箱,搬到了北京。

 

来到中国后,李海兵的女儿为马晓丽取了中文名。马晓丽说,她的外文名是Marie-Luce Chevalier,“Chevalier”在法语中有骑士之意,骑士常与马相伴,且“马”与“Marie”发音相似,“晓丽”有“破晓之美”的寓意——这个名字,她非常喜欢。

 

李海兵说:“当时马晓丽四处找工作,她希望即使留在欧美,也能继续研究青藏高原,既然这样,我提议她何不来中国呢。就这样,一待就是十五年。”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融洽,在各种任务上互相帮助。”马晓丽说,愿意扎根中国离不开团结温暖的工作环境。同事教马晓丽中文,去野外勘探时会共享资料,协作完成论文。

 

马老师“总是鼓励,经常帮助,常常陪伴”,吴琼回忆此前马老师帮忙修改论文十余次,最后论文成功发表在国际知名科学类SCI期刊。2024年,吴琼博士毕业。她分享说:“老师前几天还让我去品尝她从川西买回来的花粉。”

 

马晓丽还在中国拥有了温暖的小家。2012年,她与新加坡籍的丈夫相识于中国,四年后穿着中式旗袍举办婚礼,随后女儿在北京出生。母亲节的贺卡上,用汉字歪歪扭扭写着:“你是最美丽、最棒的妈妈。”

 

“学好了科学,再远的地方也可以变得很近。”从第一次踏足中国来到憧憬已久的西藏做研究,到以中国为家持续探索新的地质奥秘,当年那个孤身一人拖着行李箱来到北京的女孩如今仍乐此不疲地奔忙在高原与实验室之间,追寻着地球脉动的下一个答案。

 

发于2025.6.16总第119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马晓丽:我在青藏高原聆听地球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