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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走了:视鲁迅为精神导师,一生反对军国主义

仇广宇  2023-03-14 15:52:44

2009年1月16日,位于北京阜成门的鲁迅博物馆内,人们突然发现,在此走访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不见了。经过一番寻找,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旁边的一侧蹲了下来,泪流满面。后来,在观看鲁迅手稿时,他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赶快放下,生怕自己再度情绪失控,影响身边的人。

 

事后,大江健三郎解释说,那段时间,他的好友、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加藤周一刚刚去世,他的写作又遇到瓶颈,感觉自己快要抑郁了。因此,他才会在鲁迅博物馆看到鲁迅雕像时触景生情。这场旅行也是他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希望鲁迅能够给予他一些力量,让他摆脱灰暗的情绪。

 

 

大江健三郎

 

3月13日,据日本媒体报道,大江健三郎于3月3日去世,享年88岁。他是继川端康成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也被认为是一位极其富有人文精神的作家。他的作品思想受到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影响,有着存在主义思想的的影子,同时,中国的鲁迅、郁达夫等作家的作品,也对他的人生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他把从不同文化中获得的养分汇聚在自己的作品中,用文字展现着生活在不同角落里的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提醒人们,在面对人类灵魂中的黑暗和生命中的无数挫折时,应该怎样自处。正如他在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发表的演说中所提到的那样:“如果可能,将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纪,于钝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学技术与交通的畸形发展中积累的、被害者们的苦难。”

 

中国与鲁迅:割舍不掉的情感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大江健三郎生前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和中国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从1960年起就开始来中国走访,据不完全统计多达6次。他曾受到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也与巴金、莫言这些作家成为忘年交。而这种缘分,最初是来自与他和鲁迅割舍不掉的精神联系,后来,这种与中国的缘分不断地延续、续写下去。

 

从幼年时期开始,鲁迅的作品就在大江健三郎的身上留下了印记。大江健三郎的父母在他出生前到过中国,在北京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父亲还给他讲过茴香豆的“茴”字是如何写的。在他九岁时,酷爱文学的母亲送给他一本岩波文库出版的鲁迅小说集。少年时期,他就对《孔乙己》这篇小说印象深刻,也想长大后成为小说中那个“讲故事的少年”,去观察社会和人类。

 

23岁,大江健三郎就在文坛崭露头角,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奇妙的工作》,准确地描绘了日本青年那种徒劳又有些有气无力的精神状态,这篇小说,也受到了鲁迅短篇小说《白光》中的一段情节的启发。小说发表后,他兴奋地拿给母亲阅读,但母亲却不为所动,告诉他说,她曾经希望他以鲁迅的《故乡》为标杆进行文学创作,但他的水平还差得很远。

 

换成其他人,在家人的这种严苛责要求之下,可能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不过大江健三郎没有这样想。他严格按照母亲给他的高要求,去践行自己作为一名职业作家的责任。很快,他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1958年,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说《饲育》发表于《文学界》,获得第39届芥川文学奖,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此后十年间,他不断有优质作品问世,1967年,他的代表作《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轰动文坛,故事通过具有神话色彩的表现方式,建立起现实与历史的连接,虽然他没有提到这部作品与鲁迅的联系,但很明显,这种手法和鲁迅的《故事新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1960年,大江健三郎第一次访华就见到了郭沫若以及巴金、老舍、茅盾和赵树理等人。2005年,巴金去世时,大江健三郎撰文悼念称:巴金先生的《随想录》树立了一个永恒的典范———在时代的大潮中,作家、知识分子应当如何生活。我会仰视着这个典范来回顾自身。

 

而大江健三郎和莫言的友情更让人津津乐道。早在大江健三郎1994年刚刚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就开始向世界文坛推荐莫言的作品。到了2002年,大江健三郎终于来到了莫言的家乡山东高密,他与莫言的家人见面,一起吃了饺子,相谈甚欢。大江健三郎觉得,他和莫言都是从自己出生的小村庄出发,把离开家乡后的感想和伤痕,通过文学手段一起推向世界,从这一点看,他们二人十分相像。

 

挫折中成长的勇敢者

 

大江健三郎的创作具有极高的世界性,这体现在他作品中的人文主义视野上。在回忆自己的写作道路时,他曾讲过一个有些特别的故事。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作家,无非是因为想要模仿一些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在他的讲述里,他最初想要成为的人并不是作家,也不是当时男孩们成为的飞行员,而是一位名叫河野的校工那样的人,这个人貌不惊人,年纪也大,但曾经在一次野狗袭击事件中挺身而出,救下了三个孩子。某个角度上,这种心理状态奠定了大江健三郎作品精神的基础。

 

这种心理与他的成长历程有着相当的联系。大江健三郎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农村家庭,生活环境优美,还有数不尽的藏书。但父亲在他少年时突然去世,也大大影响了他的家境。在母亲的督促教育下,他坚持阅读学习,并考上了法国文学专业,开始沉迷于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少年时期,父母对他的教育,让他对美好和正义始终能够勇敢地坚持,而家道中落的经历,也让他开始对现实产生关注。

 

他希望自己的文字不仅仅是书斋里的游戏,更要直指现实,探索出一条精神的路。而现实似乎也在不断考验着他,验证着他。20世纪6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大江光出生,大江光患有先天脑残疾,为了给孩子治病,大江健三郎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但是收效甚微,他自己也差点为此轻生。在他的小说《个人的体验》等作品中,都彻底地描写了这种内心煎熬,其中甚至有人性黑暗、的恐怖一面,和很多“恶”的心理。但最终,主人公依然选择战胜这种灰暗和煎熬,坚持着走完人生的路。

 

事实上,他的文字也影响了他和家人的生活选择。后来,大江健三郎和妻子一直坚持为儿子治疗,三口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大江光奇迹般地克服了先天残疾,成长为日本知名的作曲家,大江健三郎也在儿子的激励下,走遍了广岛地区进行调研,并完成了《广岛札记》的写作。这种由挫折而来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激励着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大江健三郎又持续创作了近30年,打破了日本人常说的诺奖“死亡魔咒”。

 

他的作品中充满着对残疾人士和弱势群体的关怀,他也旗帜鲜明地反对战争,是日本知名的反战派,经常发表反战言论,呼吁人们正视历史。2006年9月,大江健三郎在访问中国时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并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座谈。他一生都在反对军国主义。

 

大江健三郎的一生其实也充满矛盾,陷入内心的晦暗,也一直在光明,一直反战,在日本国内也曾备受争议。也正因为这些复杂、真实而有力的经历和作品,他才能打动了全世界的读者。正如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授奖词中说的那样,大江健三郎以“以富于诗趣的表现力,创作出虚实结合世界,以震撼读者心灵的方式刻画出现代人的困境。”也正如2009年近乎抑郁的他,也会努力地坐上飞机来到北京,到鲁迅的石像前,在心里说一句,鲁迅先生,请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