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坂本龙一的共生与度亡

廖伟棠  2021-09-26 15:08:41

你制造死亡 我以相反的力量去承接死亡

图/图虫创意

坂本龙一的共生与度亡

 

文/廖伟棠

 

发于2021.9.27总第1014期《中国新闻周刊》

 

今年初,坂本龙一发声明称,自己继2014年患咽喉癌后,再度确诊罹患直肠癌。他宣布在未来的日子,将“与癌共生”。被昵称为“教授”的坂本龙一无数次用他的音乐安慰过我们,即使是近两年的“乱世”。如今是什么支撑和安慰他呢?除了音乐应该没有别的答案。

 

记得2019年我流泪看完他的纪录片《终章》。片中的坂本龙一如他那不变的发型般一丝不苟,只有两个片刻例外,一是他俯身冰川对融雪录音的时候,突然抬头冲摄影机一笑,说:“我在钓声音。”二是他明悟自然之力量的时候,他像发现真理一样轻柔而坚定地说:“我们一直用人类的标准去给钢琴调音定调,殊不知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调音标准。”

 

如此看来,坂本龙一已经学会面对劫难的精神。首先是音乐的力量?纯然,“音乐使人自由”,在其“前奏”里,坂本龙一就和盘托出:因为自己缺乏时间感,“对于时间的流逝,我无法清楚说明;对于将来的自己,我也无法拼凑出任何形象。‘自己的人生为何会是如此?’我现在一直持有这个疑问,或许也是缘于时间感的欠缺”。

 

而恰好音乐就是“时间的艺术”,坂本龙一说,音乐“是在当下流逝的时间中,逐步加入变化的一种创作活动”。因此是音乐首先塑造了坂本龙一,而不是相反。艺术家命运的选择往往不像想象般戏剧性,坂本龙一的一生像他的音乐一样在即兴中有清醒,在清醒中有随性。

 

天赋的才华,他有权挥霍。以他音乐生涯最重要的一段,组成YMO乐团来说,正是他的漫不经心成就了YMO里面的轻逸和灵动,而不只是细野与高桥幸宏的时尚前卫野心。如果说70年代日本的前卫艺术场景是群魔乱舞,坂本龙一则是其中的一位散仙,水母一样漂过。

 

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坂本龙一,是作为电影演员的邪魅,和作为音乐家的神秘诡变。但自传里面揭示了另一个行动派的坂本龙一,看他的回忆和表白,才知道他对政治的投入和觉悟都被低估了。

 

虽然坂本龙一提起年轻时参与社会运动的往事总是轻描淡写,但他的左翼批判精神一直延续至今,让人分不清是艺术家的天真还是老革命的执著——他的反省如此激烈:“无论是德彪西、马拉美、披头士,或是巴赫,一切的美好全部都是假象。然而,这些假象却是我唯一拥有的表现方式。即使德彪西的音乐可说是人类史上最精湛的作品,其中仍是含有法国帝国主义、殖民地主义的犯罪性。针对这点,我想还是得有所意识。”

 

对音乐的执著和对音乐阶级性的反思,有时纠缠得他痛苦,但也令他面对灾难时超然顿悟。譬如,坂本龙一亲历9·11事件后的感受,其实很艺术家而不太政治正确:

 

“我能理解在9·11发生之后施托克豪森(前卫音乐大师)为何会声称‘这是宇宙间最伟大的艺术作品’。……让人瞬间陷入无法解释的状态,并且带来某种宛如恐怖或畏惧的感觉,这不正是艺术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吗?……也可以说,在这起事件所带来的绝对冲击前,艺术都不算什么了。”

 

你制造死亡,我以相反的力量去承接死亡——度亡,这是坂本龙一以音乐与恐怖较量的方式。当下的疫情,其实就是另一场9·11,甚至更恐怖,我期待“与癌共生”着的坂本龙一先生,依然能用音乐承接这个地球的坠落。

 

(廖伟棠,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著名诗人,作家,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