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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东:把“规矩”作为价值观

李静  2023-01-10 12:08:51

2022年度演艺人物 靳东

 

获奖理由 

在戏里戏外,他对自己始终有着同样的要求,就像他塑造的那些成熟、稳重的角色一样,作为演员,他始终有着稳固的边界。他不上真人秀,鲜少接受采访,拒绝过度娱乐化,他一直相信演员是神圣和庄重的职业。他一直在戏里戏外传递着自己相信的价值观念,并愿意以此影响更多的人。

 

靳东的妆不重,走出北京电视台首届“大戏看北京”展演季的专访镜头,回到楼上的办公室,几分钟就卸完了。房间不到22平方米,左手是铁皮保险柜和一个老式书柜,右边是标准的“3+1+1”组合沙发,办公桌靠窗。这是一个标准的制式化的办公室,一切都非常严格地合乎某种标准与规矩。

 

“规矩”是被靳东所认可的两个字,尽管这在某些方面意味着束缚与不自由,或者不够天马行空,但在靳东看来,那是一个作品能过关的保证,是一个团队的素质,也是他所秉持的个人价值观。因此,在他塑造的那些广为人知的角色身上,通常带有某些共性,有着鲜明的“靳东品格”。如果说,有一种演员可以利用技巧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另一种通过真实感受演绎某个方面与自己相似的角色,那么靳东也许是后者。成熟、稳重,总能找到事情的主要矛盾而顺利解决各类问题,这是明楼,是贺涵,是罗宾、庄恕、方远……在某些面向上,也是一部分的靳东自己。

 

从戏内延展到戏外的板正与老到、干练,不但让他收获了大批观众,也给自己的身份带来改变。2021年12月27日,他45岁生日几天后,靳东被任命为中国煤矿文工团副团长。到2022年底,“靳团”上任整一年。

 

而2022年热播的电视剧《底线》中,被昵称为“方婶儿”的法院副院长方远,既有正义感又接地气,天天调解各式矛盾,几乎也是操心的“靳团”的某种折射。很多靳东的影迷总称他为“老干部”,现在,他真的是了。

 

接地气的“方婶儿”

 

电视屏幕里,靳东饰演的方远说话带着湖南口音——一个严肃又接地气的基层法官,他在一桩桩案件中维护公平又不失温暖,和一群基层法院工作人员用高情商同老百姓沟通,同事之间志同道合又免不了“斗嘴”“拆台”。今年9月,《底线》一开播就在各个数据平台位列省级卫视第一,爱奇艺站内热度最高值破8400,是很不错的成绩,灯塔、猫眼公布的数据,《底线》连续位居电视剧全网正片播放市占率榜首。

 

作为首部展现司法改革的剧集,其中兼具正义和烟火气的法官一时间圈粉无数。剧中那些有着真实原型的案件——江歌案、吴谢宇弑母案……也在互联网上引发讨论,甚至讨论的角度比剧中呈现的还多。引发人们对现实的关注和思考,靳东并不太意外,在戏杀青当天他就对导演刘国彤说:“这戏成了。”在影视界摸爬滚打20多年,基本上拍到三分之一,戏怎么样,他心里已经有谱儿。

 

“下生活”,在八九十年代还只有文艺界而没有娱乐圈的时候,曾是影视剧的重要创作方式,在今天快节奏的娱乐工业生产线上,却已成为某种“奢侈”。《底线》在开拍前,整个剧组曾进入法院体验生活,“实习”数个月,其中包括靳东。这让他现在几乎成为半个司法界专业人士,言谈中常有术语:“全中国只有12万员额法官……”见访问者面露疑惑,靳东再详细地名词解释什么是“员额法官”。

 

在“下生活”的那段时间,靳东办了门禁卡每天与法院工作人员一起上下班、吃饭,参与案件调解。他发现法院里的案件形形色色,涵盖了社会各个层面,他旁听的那些案件,几乎“都是当下社会最真实的问题”。“在法院,你会看到各种复杂的人性,人在争取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很‘赤裸裸’,甚至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一时意气之争,就能杀人。”靳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有这些“人间真实”的事件,都构成了戏剧创作时的“张力”。

 

方远这个人物,作为12万“员额法官”之一,是这个社会的精英,与靳东以往塑造的角色相比,却最不符合“精英模板”。工作中朴素,经常苦口婆心地对案件当事人双方进行调解,很像热心的居委会大妈,当他卸去法官身份,又只是个普通人,是人到中年的丈夫和父亲。回看之前靳东的诸多角色形象,几乎很少涉及生活中真正的琐碎和当爸带娃。例如与方远所处行业最接近的律师罗槟,几乎从未涉足茶米油盐,而是始终保持西装笔挺、发丝不乱的“精英律师”。

 

这样的差别倒不是靳东对“精英”的理解出现了变化,而是他很清楚不同类型的电视剧承载不同的功能。作为《精英律师》的出品人,开拍前,靳东已经对主创表达清楚——做一个形式感、节奏感鲜明的职业剧。职业剧的重要功能是展示一个行业真正的运作状态和其中职业人的工作状态。所以,“这部戏只展示罗槟工作的那一面”。靳东还要求所有演员把“哦……嗯……啊?”这类的套路化显示接收、判断、反应的语气词全部拿掉,“我告诉对手戏的两个演员,一方台词还没有彻底结束的时候,另一方台词就必须跟上,甚至彼此压着台词都可以,这样的剧节奏会很快很轻。”

 

节奏感与职场+都市情感的鲜明质感成为这些年“靳东剧”的特色,在众多玄幻、仙侠、甜宠的纷繁中,像是某种坚守与锚定。他拍摄能够掌控的、熟悉的那些生活,而不是所谓的项目和产品。他不做动辄五六十集的长剧,认为自己驾驭不了,也只找信得过的踏实人合作,在他眼中,踏实甚至比才华重要。因为在这个行业有太多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糊弄,“我知道你糊弄我,然后我也糊弄你,我们一起稀里糊涂拍完,拿钱走人。这是某些剧组的常态。”靳东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这是他最无法接受的状态,因此,当积累了一些经济基础和资源,他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演员赛道,自《我的前半生》开始,他逐渐担任出品人的角色,更深参与每部主演的剧的制作,掌握更多话语权。

 

“任何一个演员都脱离不了自己皮囊”

 

精英在靳东眼中并不是所谓“食物链顶端”,而是更多的责任和专业技术,那是他崇尚的,甚至是自他童年起就熟知的样子——“叔叔、姑姑、婶……我家有一半是专业技术人员,平时观察他们的聊天、举止,那是很熟悉的一群人。”

 

少年时代的靳东没按精英的路子要求自己,中学时代正是“古惑仔”流行的时期,他有过一阵叛逆、打架的日子,直到一次机缘巧合,参演电视剧《东方商人》,命运意外为他开启了一扇门。1999年,23岁的靳东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成为班上年龄最大的新生。

 

90年代末的大学校园,在20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的尾声里,靳东那拨大学生在学校里读莎士比亚、萨特、曹禺、老舍……那时候的他目空一切,觉得自己已经在精神上遨游了古今戏剧界。看得出当年烙印太过深刻,如今谈到贝尔托·布莱希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靳东还能不重复地说上十几、二十分钟戏剧理论。他对中国传统戏曲也颇有一番自己的看法:“好多人觉得传统戏曲太程式化太缓慢,其实戏剧结构极其严密。俩人说‘走,去南京’,那么备马,台上转一圈百十来公里这就到了,一见面没有闲篇儿,马上直奔主题。”这些戏剧中最本质的规律与规矩成为他后来几十年演戏,坚持自己“打法”的根源——无论载体如何变化,艺术创作如何嬗变成了娱乐工业,这条根脉始终在他的戏中,甚至让他有时候,带那么一点点“迂”。

 

落到具体的角色塑造上,他在学生时代就想过突破。那时候完成作业,他喜欢挑战一些身上特别有戏的人物,例如《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三民,他到地安门邮电局借一身工装,再推上一辆破自行车,乐呵呵地觉得挺好玩。其实表演系的学生都愿意在做作业的时候“整活”,因为心里知道,越是小人物、不是那么高大全的人物,表现空间越大,字正腔圆的男一号没意思。但真到了正经登台,谁会不乐意站到舞台中央呢?只是学生被招进去的那一刻,根据形象特点,他们的身上就已经被挂上了“标签”,谁是方达生,谁是潘月亭、黄省三、李石清……生旦净末丑,位置变化不会太大了。

 

所以,老师对靳东说:“招你进来,就是演周萍、方达生、哈姆雷特的,没事别演什么三民、五民,你也不像。”1米83的个头,高鼻深目,演主角是优势,但在塑造角色多样化上,大概也算局限。

 

毕业后,靳东考入煤矿文工团,参演了一些话剧,例如在《日出》饰演方达生,《惊天雷》中饰演毛泽东。2012年,靳东凭借《惊天雷》获得中国话剧金狮奖,那是最高话剧类奖项。他也参演电视剧,和话剧一样,他通常是男主角,只是因为那些作品不在头部剧行列,因此他并未真正“被看见”。直到2015年,现象级电视剧《伪装者》播出。

 

这是一部典型的男人戏。与激烈的、特立独行又爱惹麻烦的明台相比,靳东饰演的大哥明楼是戏中最复杂的角色——既是汪伪政府重臣又是军统情报科科长,同时为中共地下党情报组组长,在外于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走钢丝,回家又侍奉长姐,抚育幼弟。这份在家国大命题中再护佑一家老小的担当,准确地击中了观众的心。此时,靳东已经39岁,他终于进入大众视野。

 

由明楼开始,靳东找到了一条适合于自身也符合他本人价值观的角色路线,这些角色一个接一个地火了下去:《我的前半生》中的贺涵,《欢乐颂》中的谭宗明,《外科风云》中的庄恕……他们职业不同,但都是各自小宇宙中行走的金句词典、职场指南和解决问题专家。他因此面临过角色重复的指摘,而靳东认为,任何一个演员都脱离不了自己的皮囊,越是一个坚定自己内心的人,越会把自己身上带有强烈标签性的东西,放到每一个人物和角色身上。他已经接受了外型所带来的框定,踏踏实实扮演那些像自己的人物。

 

“更高的位置可以实现更大的理想”

 

人们习惯把对剧中人物的情感延伸到戏外,戏外的靳东也很低调,没什么热搜,没有娱乐节目、真人秀,很少接受采访,用他自己的话说,出于对职业生涯的保护,拒绝过度娱乐化。于是,那些如大树一般可靠的剧中角色,愈发与靳东本人重叠在一起。

 

这使他吸引了一批中年以上的粉丝群体,2020年,一则“六旬女士恋上假靳东离家出走”的新闻曾经成为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时隔两年,再度提及此事靳东仍然百味杂陈,这条新闻令他感到酸楚,和许多人一样,他也是第一次关注到那个沉默的中老年女性群体以及她们的情感空虚。他也感到愤怒,毕竟“躺着中枪”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突然出现上百个‘靳东’,为啥都能通过审核,还让别人相信?平台的审核制度和监管在哪里?这种平台的存在是为什么?”

 

由此,他也表达过对直播乱象的不满:“很多小孩搞一个角落打一盏灯,搔首弄姿就可以活得很好,这将是一种什么信息?这就是灌输孩子学习无用论……”这当然又引来了众人对他“老干部人设”的揶揄。如今他已经能淡然应对,毕竟被解构、被调侃,本身就是“被看见”的B面。只是在生活中,他愈发远离网络和各类新媒体平台,至今未在任何短视频App开通账号,业余时间全部用来打球、看书、陪孩子,提前过上老干部生活。在见到靳东的几个小时里,也确实没有见他掏出哪怕一次手机。

 

在影视界闯出名堂又稳当持重,几年前,文旅部和煤矿文工团高层就找他谈过话,去年12月,一次具体的提拔将他指向另一条道路。靳东23岁才考入大学,39岁出名,算大器晚成,但45岁就成为煤矿文工团副团长——副厅级,又当属“少年得志”。靳东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更高的位置可以实现更大的理想。”

 

对于话剧、音乐剧等舞台表演,他一直有点执念,毕竟是中戏第一届音乐剧专业的本科生,他还记得当年老师对他们说过:“你们就是中国音乐剧的第一代,要做好铺路石的准备,可能连路面都不是,就是铺路石。”但直到2002年,百老汇音乐剧《悲惨世界》于上海大剧院首演,中国观众才受到音乐剧的启蒙。靳东他们这拨学生,根本连当铺路石的机会都没有。过去的20几年里,他只能一边演电视剧养活自己,一边不间断地到世界各地的剧场里去做一个观众。

 

几年前,已经解决了温饱的靳东和当年的同学一起成立了北京当代话剧团。先出品了易卜生晚年创作的《海上夫人》,之后又和英国合作交流制作话剧《麦克白》,去年,他以制作人身份推出音乐剧《伪装者》。

 

煤矿文工团是综合院团,不但有话剧团,还有歌舞团、说唱团、民乐团……靳东有抱负,要做些事情,但先要学习适应怎么驾驶一艘“大船”。别的不说,光是他协管的财务和人事,就需他操上很多从未操过的心。“这一年经费各个院团怎么分配得有计划吧?执行起来每一笔钱花哪了得监管吧?拿一张单子来签字得弄清楚看明白啊。底下人说,这锅炉得改造了,管道也要更新,得花不少钱,弄不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靳东感慨,“还有人事,提拔了这个,那个有意见,找你来了,怎么办?”

 

一桩桩一件件,这个副团长,不是露面谈合作、指点规划那么简单。“一步步来吧。”靳东说,他觉得自己算是个每一步都赶上了趟的人,“在什么年龄就干什么事”,小时候荷尔蒙过剩叛逆打架,但还是在马上超龄时赶上最后一班车上了大学,演几年戏后也被观众认可出了成绩,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攒了些经验和想法,就又有了平台。他知道因为那些剧中的角色,自己身上交织着公众加之于他的好奇与想象,而此时,他给出的也是一个符合人们期待的答案:“给我一些时间,我觉得,我能把它做好。”

 

发于2023.1.9总第107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靳东:把“规矩”作为价值观

记者: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