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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演员如何理解陈白露

倪伟  2021-09-29 11:47:36

导演冯远征说 这出戏不仅是曹禺先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对人艺来说也很有意义

1956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都剧院落成,首演剧目选择了曹禺的《日出》。今年9月,北京人艺新建的曹禺剧场投用,首演剧目仍然定为《日出》。这是人艺排演的第五个版本的《日出》,由人艺副院长冯远征执导。

 

在北京市中心的首都剧院侧后方,灰白色、略显低调的北京国际戏剧中心前不久建成,寄托着这个老牌“戏剧工厂”的国际化愿景。戏剧中心包含“曹禺剧场”与“北京人艺小剧场”一中一小两个剧场,各设700座和200座。曹禺是人艺建院第一任院长,显而易见,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曹禺剧场”,在北京人艺将承担重要角色。

 

9月2日,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正式启用,当晚,新排《日出》在曹禺剧场首演,之后连演7场。“这出戏不仅是曹禺先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对人艺来说也很有意义。”冯远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日出》剧照:陆璐饰演陈白露。本文摄影/李春光

 

《日出》是以上世纪30年代为背景的故事,主旨是旧社会对人的压迫。冯远征说,今天再排《日出》,不能简单复刻经典,作为创作者一定要考虑想传递什么思想,要与现在的人进行内心的对话。

 

“人艺的剧场是创新的剧场,有传统版的《日出》,也有现代版的《日出》,未来可能还会有二版、三版出现。”冯远征说。之后,曹禺剧场还将推出由濮存昕、唐烨导演的新排《雷雨》,以及青年导演闫锐执导的《原野》。经典新排,“新血”登场,为“曹禺剧场”开张。

 

从30年代抽离出来

 

冯远征对《日出》并不陌生,在2000年任鸣导演的人艺版《日出》中,他饰演方达生,而且也导演过两版人艺之外的《日出》。不过,这次为人艺导演新排《日出》,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

 

《日出》发表于1936年,故事背景是抗战前的天津。外省青年方达生来到都市寻找初恋竹均,发现她已经变成交际花陈白露,被银行家潘月亭供养。方达生的到来,唤醒了陈白露的灵魂,而这时,接踵而至的变故又不断折磨她的内心。她同情的女孩“小东西”被黑帮势力卖到妓院,不堪凌辱而死,潘月亭又被暗算破产,无法偿还的债务摆在她面前。日出之时,陈白露吞下大量安眠药绝望离世,方达生则燃起斗志。

 

冯远征原本希望能对原作进行大幅度改编,但时间不够,比改编剧本更占用他精力的,是指导演员。他几乎选用了全部新演员班底,一批“95后”演员登场,陈白露的扮演者陆璐生于1997年。在冯远征的争取之下,增加了一个月排练时间。他们以上课的方式来排练,三个月里每天下午排戏,中午和晚上,他还专门为演员“加课”,从声、台、形、表等基础课上起。

 

“如果再给我两个月专门做剧本,可能你们会看到最不像《日出》的《日出》,但也可能是最反映曹禺先生本意的《日出》。”冯远征向《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原本希望拆解《日出》的情节,重新组织故事。一个大胆的设想是将方达生抽离出来,游走在故事之外。这个想法没有完全兑现,只在开场部分地体现了。

 

 

《日出》剧照。

 

开场时,在追光灯之下,扮演方达生的杨明鑫在舞台上走了一个U形轨迹。每一个方向都代表着一种情绪,从初入都市的不知所措,转变为面对光怪陆离时的反感,见到“小东西”之后心生怜悯,最后变为斗争的坚定。这个开场与此前任何版本都不同,是全剧的浓缩,也是角度的切换,方达生摇身一变,成了畸形社会的观察者。由此,整出戏不仅讲述了陈白露的毁灭,也是方达生的反思,从而产生了双重视角。

 

冯远征希望模糊时间背景,因此没有刻意还原上世纪30年代的环境。其实,曹禺也说过,他的戏时间设定并不具体,只是划定一个大致的年代。“如果还原旧时代的酒店、服装,现在的观众也只是客观在看一个故事。”冯远征说,“模糊掉这些,是希望观众时常抽离出来,去看待自己。”

 

冯远征解释,戏剧有很多可能性,国外都有穿着西服和牛仔裤的哈姆雷特。但中国很多观众看到大幕拉开,如果陈白露穿着牛仔裤、白衬衫,就会纳闷,这是《日出》吗?观众看戏习惯“带着想法而不是带着心”,这会影响对新的诠释角度的接受,他希望能打破这个观念。

 

舞台设计上,这一版本也有较为大胆的创新之处,风格简洁、现代,动用了投影甚至现场直播等多媒体技术。第二幕里,一条金鱼被投影在背景中,整幕剧都在水中游弋,寓意除了方达生,台上的人都是鱼缸里的鱼,谁也游不出去。陈白露自杀那一幕,甚至将演员的表情投影到背景墙上。

 

“我个人认为,这版《日出》只是迈了一小步,还没有迈一大步。”冯远征认为,这一版本的创新步子迈得还不够大。北京人艺曾有过任鸣版《日出》和李六乙版《原野》等颠覆式改编,2000年这两出戏上演时,引发戏剧界的大讨论,批评者直言,新版把原著的美“改”掉了、“革”没了。冯远征认为北京人艺有创新的基因,一直不排斥先锋的手法,前提是保持“创作人物”的根本,人物不能成为符号。

 

陈白露之死的不同诠释

 

这次排演,冯远征“捡回”了几场曾被删掉的戏。

 

曹禺写的剧本总是太长,《日出》长达8万字,全本演出至少需要五六小时。曹禺也曾坦陈:“我写剧本,素来冗长,每次演出,必须大作删节。”每次新排时的删减,也造成了不同版本之间的主要差异。

 

在曹禺剧本原作的结尾,陈白露服安眠药自杀后,方达生上场,希望劝说她跟自己离开这里。没得到回应,他独自离开,迎着阳光走了出去。此前演出版本大多删减了这段,以陈白露之死落幕。冯远征则“捡”回了这一幕。1981年人艺版《日出》导演刁光覃曾解释,方达生不必再回来作最后的挽救,是因为他已经明白无能为力了。而冯远征认为,这是扣题的一幕,体现了曹禺命名“日出”的本意。

 

整部《日出》都是在解释陈白露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然而剥离一件件外部事件的外衣,其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存在着丰富的解读空间,这也导致了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演出版本,将陈白露塑造成一个自甘堕落、毫无反思的女性。这是受当时阶级分析的主流思潮影响,认为陈白露的悲剧,源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颓丧软弱的人生观。潘月亭破产,张乔治又不肯借钱,账单成了催命的符咒,经济原因最终将她推向绝境。而她对社会没有丝毫反抗,并不值得同情,是一只安于笼中而不自觉的金丝鸟,不是折断翅膀的鹰。

 

 

 

《日出》剧照。

 

“如果陈白露真是这种女人,那今天演出她的这一段经历,就变得毫无意义。”1957年,上海评论家陈恭敏对当时演出的《日出》提出批评。他认为,主创过多迷恋于外部事件的“戏剧性”,对内心世界和悲剧实质理解得很浅。其实,陈白露已经从精神麻痹中苏醒过来,经历了巨大的内心风暴。想飞,飞不起来,苟活下去又不可能,“不想死而不得不死”,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改革开放之后,戏剧研究界“拨乱反正”,认为陈白露绝望自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内心不可解决的精神危机。1981年人艺版《日出》遵循了这种阐释,深受曹禺认可。

 

新世纪之后,对《日出》又有了新的阐释。《日出》演出史中最颠覆性的一次改编,是2000年由北京人艺任鸣导演的版本。那次改编将时代背景放到当代,场景设置在五星级酒店,演员穿着西装和晚礼服,一开场就是迪厅里的劲歌热舞。吴刚饰演的李石清,拿出当时还十分新潮的手提电脑,为潘月亭讲解股票行情。

 

任鸣当时说,如此重新诠释《日出》,是为了让人们不再像光顾古董店一样欣赏经典,而是身临其境走到剧情中,产生共鸣。那次排演更加强调从商品经济的角度解释,展现商品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胆的改编受到很大争议,十年后,任鸣重新导演《日出》,又回归了经典风格。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黄莹曾解释,舞台演出中,由于破产、借钱、催账等外部冲突呈现得直观而生动,而人物内心相对不易表现,因此从上演的效果来看,容易使观众解读为陈白露的自杀主要与钱有关。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总政话剧版《日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展现陈白露之死的精神缘由,创造了一个新的角色:“陈白露的灵魂”。让“陈白露的灵魂”开口说话,诉说其精神世界。在剧本中,“灵魂”的台词原本是曹禺写的舞台提示,这些高度文学化的舞台提示十分重要,却难以被直接说出来,“陈白露的灵魂”另辟蹊径地探索了一种较为直白的解决方法。

 

此次陈白露扮演者陆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挖掘陈白露的内心,解释她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向死亡,依然是最重要的功课。“一系列事情的刺激,把她心里最深处的痛一点点戳醒了,每一针都刺在心上。”她分析,到潘月亭破产之前,陈白露内心已经被抽干,没有未来也回不到过去,像个困兽一样。这时,破产让她彻底无路可走。

 

今天再演《日出》,冯远征希望观众对陈白露的困境有更设身处地的体会。“不要看阶级性,而是希望让大家思考,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些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新血”上台

 

《日出》的成败,很大程度上系于陈白露一身。不过,北京人艺导演顾威曾在访谈时谈到,长期以来,包括北京人艺在内,全国的话剧院团缺乏演陈白露的演员,没有这样的大青衣。

 

2019年,陆璐从中央戏剧学院音乐剧系毕业,进入人艺。冯远征坦言,当时招收她,就认为她未来适合扮演陈白露,“外形、气质就是走这条路的”。

 

筹备阶段,冯远征带着陆璐这批年轻演员们看了几部老电影,包括《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等,电影对女性和底层生活的刻画,与《日出》有相似之处。然而,想让今天二十多岁的演员理解陈白露当时的处境,他知道并不可能。他的方法是,不仅让演员体会角色,也挖掘自己的内心。

 

临近结尾处,陈白露讲述了自己结过婚、有过孩子的经历。冯远征感觉到,这是陈白露在生命的最后回忆美好往事,不应该痛哭流涕,但必须带着酸楚。陆璐一开始找不到状态,冯远征启发她回忆自己恋爱过程中的甜蜜与痛苦,她顿时泪流满面,下台后蹲到墙角继续哭。哭了几天之后,她问冯远征:“每次演出都要这样吗?”冯远征说:“现在反而要把这些放掉,把痛苦放在心底,开始想象美好,再说出台词,就不一样了。”

 

对于陆璐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让自己也让观众接受陈白露走向绝望的心路历程。“时代也有差别了,比如今天的女性不会那么依附于男性,也有更多选择。”陆璐说,但当时陈白露完全不是这样的想法和处境,“演员必须接受这一点。”

 

为了凸显方达生的干净纯洁,饰演方达生的杨明鑫原本希望演得更青春,但排练时经常用力过度,后来逐步调试自然。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日出》的落幕是方达生新生活的开始,“具体他坚定的是什么,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他会继续寻找下去。”饰演张乔治的李越,则为留洋的纨绔子弟张乔治设计了自己的语气,在台词里夹杂并不标准的英文,并通过抬高音调显示其油滑狡诈。

 

这一版本的《日出》,也意味着一批人艺年轻演员走上前台。冯远征2017年上任人艺演员队队长,对新演员培养十分重视,前几年他亲自主抓,招收了一期学员班,15名演员中有10名签约人艺。最近几年,人艺演员队已经补充了二十多名“新血”。

 

北京人艺曾经历过一次青黄不接的时期,那就是上世纪末,老一代演员集体隐退,冯远征这一批演员担任主演的时候。由于经典的老版本珠玉在前,当时《茶馆》新班底一上台,遭遇一片骂声。最近几年,人艺又面临新老交替,他希望年轻演员不要再经历当时的窘境,在几年里实现平缓交替。“别到时候我们一鞠躬,撒手不管了,我们希望还演得动的时候能帮他们一把。”冯远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