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这个27岁就死于日军监狱的中国诗人,被选入韩国课本

隗延章  2021-06-07 17:14:20

尹东柱是生于中国、葬于中国 的朝鲜族诗人,在日本统治时期 朝鲜文学被高压审查的政治环境中 他依然坚持用朝鲜语写作 最终死于日本的监狱,年仅27岁

  打捞诗人尹东柱

  本刊记者/隗延章

  发于2021.5.31总第997期《中国新闻周刊》

 

  尹东柱是一名生于中国、葬于中国的朝鲜族诗人,生前一直用朝鲜语写作。他去世时,年仅27岁。生前,诗集只抄写过3册,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他去世三年之后,他的诗集《天、风、星星与诗》,才在韩国正音社正式出版。由此,尹东柱才为世人知晓。1953年,韩国将他的诗歌编入中小学《国语》教科书中。在他死亡的地日本福冈,很多大学生每月都会举办一次尹东柱诗歌朗诵会。

 

  而在中国,直到今年之前,依然很少有人知道他。哪怕在他的故乡吉林延边龙井,除了当地文艺界人士,普通人也很少知晓他的姓名与诗歌。最近,编剧全勇先与他的姐姐全明兰翻译的尹东柱诗集《数星星的夜》出版,尹东柱的诗歌和经历,才收获回响。“他与中国的土地有这么深刻的渊源,却因语言隔阂被人遗忘,我觉得特别遗憾,这是我想把他的诗歌翻译出来的强烈动机。”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尹东柱。图/出版方供

 

  发现尹东柱

 

  1995年,全勇先去《长白山》杂志社领奖,带回家几本朝鲜语杂志。他的母亲认识朝鲜语,看过杂志,告诉他上面介绍了一位用朝鲜语写作的诗人尹东柱。全勇先只能听懂一些朝鲜话,但无法阅读朝鲜语,就让母亲读给他听。

 

  那天母亲给他阅读的诗歌叫做《另一个故乡》,“回到故乡那个夜晚/我的白骨跟着我/在同一间房子里/躺下”。诗中的意象,让全勇先很震惊,诗歌很现代,有里尔克等西方诗人的味道,不像是一位1917年出生于中国边境的年轻人的作品。“难以想象在那个恐怖年代,还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如今,全勇先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编剧,最新公映的作品是张艺谋导演的《悬崖之上》。但他在80年代,曾经是一名喜欢写诗的文艺青年。1989年之后,他不再写诗,转而去写剧本赚钱,但他一直对诗歌有情结,海子20周年祭日那天,他曾与诗人西川、大仙去给海子扫墓。此外,全勇先也是朝鲜族。他的爷爷奶奶与尹东柱一样,都是在日本统治朝鲜期间,移民来到中国东北的朝鲜人。

 

  那天听到母亲朗读尹东柱的诗歌之后,全勇先虽然很震惊,但也很快忙于生活琐事,慢慢淡忘了这位朝鲜族诗人。直到2015年,在他母亲去世10周年那天,他正好去吉林龙井市领取檀君文学奖。龙井是尹东柱的故乡,全勇先又一次想起了这位朝鲜族诗人,“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一种东西被撞击、被召唤”。

 

  离开龙井,回到家之后,全勇先将刊有尹东柱诗歌的杂志又翻出来,决定翻译尹东柱的诗歌。

 

  全勇先的朝鲜语水平,按他的话说是学龄前水平,“但这个语言的情感、节奏、情绪和韵味我还是能把握的。它在我这里是生动、鲜活有温度的语言。是我儿时接近母语的一种开发和启蒙。”他找来懂朝鲜语的姐姐全明兰帮忙。全明兰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现退休在上海生活。两人的翻译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三年时间。方式是,全明兰在微信上,将诗歌的中文译本发给全勇先,再用朝鲜语朗读原文,最终再由全勇先将其变成诗歌的语言。翻译中,全勇先的标准是:不带翻译腔,让人觉得这就是用汉语写作的诗歌。“很多优秀的汉诗,翻译成英文读起来特别荒唐,所以要去领悟尹东柱诗歌中最纯粹、最本质的东西。”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全勇先。图/出版方供

 

  如今,流传下来的尹东柱诗歌共计119首。出版前,全勇先去掉了其中不适合汉语表达的诗歌,留下90余首。“从朝鲜语的角度,尹东柱没有任何一首诗歌是无趣的。”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全勇先一边翻译,一边将诗歌贴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每次发布,都有文化圈的朋友对诗歌表示赞赏,并询问作者的信息。但出版过程却颇为波折。起初,全勇先找到多家出版社,均被拒绝。理由很一致:现在已经没人读诗了,何况是一个在中国并不知名的诗人,印1000册,都不一定能完全卖掉。

 

  全勇先和作家述平通电话时说起这件事。述平提醒他找张小波。张小波既是诗人,也是出版人。“我说这就是灯下黑,我和张小波是朋友,天天在一起海阔天空,但潜意识里没觉得他是一个诗人或是出版家。”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当天夜里10点钟,全勇先在微信上,将尹东柱的诗歌发给张小波,只发了《数星星的夜》和《另一个故乡》两首诗,几分钟后便接到对方的电话。张小波在电话中对他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来做,用最好的纸张,最精美的装帧。”

 

  语言的火种

 

  尹东柱葬于龙井市。两年前的初冬,全勇先和尹东柱研究会会长金革等4人去给尹东柱扫墓。全勇先在墓前待了一两个小时,给尹东柱倒了一杯酒祭奠。尹东柱的墓地在吉林省龙井市的一个山坡上,相距不到10米,是尹东柱的表哥宋梦奎的墓地,远处是群山和蜿蜒曲折的海兰江。

 

  1917年尹东柱出生在此地的一个名为明东的村庄。彼时,村子中有大量为了逃避日本统治来到中国东北的朝鲜人。他们当中有农民、有商人,也有知识分子。尹东柱出生在其中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基督教长老,父亲是明东学校的教师。

 

  少年时代的尹东柱,是一个羞怯、胆小爱哭鼻子的男孩。他家里养了一匹马,尹东柱害怕马,一见到马就吓得到处躲藏哇哇哭叫。他在很小时就开始热爱文学,在小学五年级时,他与同学一起创办了一本名为《新明东》的学报。

 

  由于尹东柱生前并不出名,如今关于他的史料很少。有据可查的史料中,他最早的三首诗歌《一只烛》《生与死》《没有明天》写于17岁。这些诗歌,内容大多抒发个人的情感,还没有形成对时代与社会的关注。

 

  转变大概是从尹东柱去往平壤读书那年开始的。18岁那年,尹东柱转学去平壤崇实中学读书。他仅仅在平壤待了不到半年,便遭遇一起政治事件:崇实中学师生,因拒绝参拜靖国神社,被日本殖民当局封校,尹东柱只能返回故乡龙井继续读书。

 

  彼时,正是朝鲜半岛文学界的空白期,日本政府禁止朝鲜人在朝鲜半岛上用自己的母语发表任何文学作品,甚至连朝鲜半岛的母语本身也面临着被灭杀的危机。而流亡到中国吉林延边的朝鲜人,也随着伪满洲国的建立,陷入日本统治。这种背景下,朝鲜移民的知识阶层中有强烈的民族意识。

 

  尹东柱离开平壤之后,他的民族意识也开始觉醒。他的诗歌中,也有了更多关于时代与社会的关怀。比如在诗歌《弟弟的画像》中,尹东柱表达了对弟弟成长环境的担忧,“停下脚步/轻轻握住稚嫩的手/‘你长大想做什么呀?’/‘做人’/弟弟的回答真是正确又悲伤”。

 

  也是这时,尹东柱决定以文学为事业,但他在职业选择上,与父亲发生了争执。他的父亲尹永锡希望他去学医学,“家人让他去欧洲或美国学医,走到哪都受人尊敬,而从事文学,那时风险非常大。”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次年,尹东柱去往汉城延禧专门学校学习文科。在这里,他师从文学家崔铉培、李扬河学习英文诗歌,也自学法语,阅读里尔克、纪德、瓦雷里等作家的作品。

 

  日本统治的恐怖依然如影随形。在汉城,尹东柱一度寄宿在小说家金松的住处。而金松由于写作抗日剧本,已经被日本定性为“不良朝鲜人”,住处被日本兵严密监视。最终,在一次搜查之后,尹东柱被迫搬离这一住所。

 

  1955年出版的《天、风、星星与诗》(增补版)。图/出版方供

 

  即便在朝鲜文学被高压审查的政治环境中,尹东柱依然坚持用朝鲜语写作,但却很难出版。那时,他将自己的19首诗歌,汇编成《天、风、星星与诗》的诗集。本来打算限量印刷77本,后亲友担心他遭遇政治风险,最终他只手抄了三册,其中两册赠与文学上的恩师李扬河和郑炳昱。

 

  死于日本

 

  尹东柱25岁那年,去往日本东京留学,在东京立教大学文学部英文系预科班就读。厌恶日本统治的尹东柱,为何去日本读书?“一是日本比较近,另外,他虽然痛恨日本军国主义,但他喜欢日本的版画,对日本的文化是有兴趣的。”全勇先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

 

  尹东柱去往日本前,为了办理赴日手续,被迫将自己名字改为“平沼东柱”。有年暑假,他回到故乡龙井,嘱咐自己的弟弟和妹妹,“要尽可能多地收集、购买朝鲜文印刷品,哪怕是乐谱也不要错过,因为很快就再也见不到朝鲜文的印刷品了。”

 

  与尹东柱一同留学日本的亲人是表哥宋梦奎。两人年龄只相差3个月,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喜欢上文学。但相比尹东柱的沉静、内敛,宋梦奎很外向,也有更强的社会活动能力,也更积极地介入反抗日本统治的政治活动。

 

  1943年7月,尹东柱和宋梦奎留学日本的第二年,日本秘密警察在宋梦奎的住所将宋梦奎和当天聚会的几人逮捕,其中包括尹东柱。此前,日本秘密警察曾因宋梦奎的反日倾向逮捕过他,又一次逮捕前,则已经跟踪宋梦奎一年多的时间。

 

  尹东柱和宋梦奎这次被捕的原因,是涉嫌讨论“朝鲜独立运动”。尹东柱的书籍、诗作、日记均被没收。尹东柱的父亲尹永锡和堂叔尹永春,曾去监狱探望。探望时,见到一位日本警察和尹东柱坐在一起,正在将尹东柱的作品翻译成日语。

 

  次年,尹东柱因涉嫌讨论“朝鲜独立运动”违反治安管理法的罪名,被京都地方裁判所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关押在日本福冈监狱。根据2010年公开的审判文件,在监狱中,面对日本警察,那个羞怯、内向的尹东柱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勇敢的渴望自由和反对法西斯暴政的年轻人。他在警方面前,毫不犹豫地吐露对朝鲜独立运动的支持。

 

  1945年2月16日,尹东柱死于福冈监狱。死前,尹东柱曾用日本警察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呼喊,至今,无人知道他呼喊的内容。而他死亡那一天,距离日本天皇在广播中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仅仅还剩6个月的时间。

 

  尹东柱的父亲尹永锡和堂叔尹永春,再次去往福冈监狱,这一次是收拾尹东柱的遗体。同时,二人探望了宋梦奎,宋梦奎说,尹东柱和他一直被“打针”,但不知道具体注射的是什么。一个多月后,注射同一种药物的宋梦奎也死于福冈监狱。

 

  关于尹东柱和宋梦奎的死因,至今未有确切的答案。1988年,韩国广播公司制作了一期名为《民族诗人尹东柱》的节目。节目中,制作组去往日本,采访警察局和福冈监狱等机构,探寻尹东柱的死因,对方均以“没有记录”“记不清了”等方式回避回答。到了21世纪,美国解密的日本战犯审判文件中称,福冈监狱的工作人员,曾经将海水注射到囚犯体内,以此实验海水能否替代生理盐水。尹东柱的研究者推测,这可能是最接近尹东柱死因的答案。

 

  尹东柱遗体火化之后,骨灰被家人带回家乡龙井,于1945年3月6日葬于龙井市东山教会墓地。葬礼上,亲友朗诵了他在《文友》杂志上发表的诗歌《自画像》和《新路》。其中,尹东柱在《新路》中写道,“我的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崭新的路/今天是/明天还是/越过小溪/朝着树林/越过山岭/朝着村庄。”

 

  (实习生徐盈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