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把电子游戏搬上话剧舞台

奚牧凉  2021-11-11 17:06:27

作为当下中国中生代戏剧导演的领军者之一 李建军一直在通过作品 传达着他对时代的见地 这一次,他用这部作品 叩问虚拟时代的真实与虚幻

 

 

观众们披着雨衣观看《世界旦夕之间》的表演。图/乌镇戏剧节

 

《世界旦夕之间》:舞台上的“虚”与“实”

 

文/奚牧凉

 

发于2021.11.8总第1019期《中国新闻周刊》

 

10月16日的乌镇戏剧节,赶上了倾盆暴雨。在乌镇西栅露天的诗田广场,披着雨衣的观众们见证了一场高难度的演出:舞台上,两组摄影机分别对准两块绿色幕布,演员轮流在这两个区域表演;舞台上方一块巨大的幕布,播出已经完成了抠像处理的即时影像,取代绿幕的画面背景来自电子游戏《侠盗赛车手5》与《史丹利的寓言》。正如舞台剧名《世界旦夕之间》,观众看到的,是一次即时版的对法斯宾德同名电视电影的翻拍挑战——影片摄制的过程与结果同时示人,哪怕风吹雨打,也“摄影机不要停”!

 

舞台上的虚拟世界

 

在9月本届乌镇戏剧节剧目公布的发布会上,艺术总监孟京辉介绍戏剧导演李建军的这部新作将于戏剧节首演时说,“这部法斯宾德的电影(原作),说实话我也没看过”。被誉为新德国电影四杰之一的导演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恐怕无需更多介绍,但相比《爱比死更冷》等代表作,法斯宾德1973年为电视台拍摄的这部分成上下两集的影片《世界旦夕之间》,在2010年柏林电影节重映前只播出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李建军与这部影片的相遇,也发生在去年疫情期间,在家“杂七杂八看东西”的时候。这一法斯宾德唯一的科幻作品激起了他浓厚的兴趣,观影后的李建军不仅又找来原著小说《三重模拟》(Simulacron 3,美国科幻作家丹尼尔·弗朗西斯·伽洛耶1964年著)阅读,还萌生了将这部近半个世纪前的冷门佳作搬上舞台的想法。

 

经过李建军的梳理,舞台上的《世界旦夕之间》向观众呈现了一个相较原版影片更易理解但仍发人深省的故事:因为科学家沃尔摩尔的离奇死亡,斯蒂勒博士接任电子科技项目斯莫莱克戎的负责人。类似当下最时髦的人工智能技术,斯莫莱克戎即是一个由科学家创造出的电子“模拟世界”,其中的“人们”都是具有“自主意识”但又浑然不知自己是AI的所谓“身份单元”。在追寻沃尔摩尔死因的过程中,越来越多令人不解与不安的现象让斯蒂勒意识到,其实被操控的不只有他手中的斯莫莱克戎,斯蒂勒的世界也不过是由更高层的人们所缔造。真实与虚假、控制与反抗……斯蒂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抉择。

 

“他们的未来,就是我们的今天”,面对这样一部令他惊叹超前性的影片,李建军随即想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虚拟世界——电子游戏。创作伊始,李建军也曾考虑过人工建模,但他很快就决定直接从游戏画面中选取素材,甚至考虑过在演出过程中即时打游戏、造图像——可惜囿于技术限制,后者最终没有成型。李建军感叹,“从将近50年前的电影胶片,到如今电子游戏的数码图像,我们的世界更加虚拟了” 。

 

很重要的一点是,不仅因为电子游戏图像在被放大至舞台上的大屏幕后会出现颗粒感等失真,而且出于李建军自己的美学选择,此次舞台上呈现的电子游戏图像都带有极强的“上世代特效”感,“很假”。其实在现在众多足以乱真的3A游戏大作中,完全可以找到能让观众感到“不违和”的图像,但李建军反而让虚拟感更进一步,直接将原版影片角色的面孔打印出来做成面具,把角色的穿着喷绘出来做成服装,舞台上的演员便戴着这些明显怪异以至荒诞的行头表演,“像是寄生在了面具下”。

 

而为了完成这次在舞台上重建虚拟的挑战,创作团队不得不技术攻关。虽然近年来国内外舞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即时拍摄电影的作品,但演员与电子游戏图像“对戏”,还是没人吃过的螃蟹。实际上,排练中大量的时间就花费在了“打游戏”上,即导演与演员要停下来,等待同事在电子游戏中将与演员排练出的片段相协调的图像创造出来。有时随着排练的发展,后面排练出的片段又致使前面创造出的电子游戏图像不再合理,“打游戏”又要推倒重来。

 

即便做足了准备,在乌镇四场演出中的一场,即时影像还是出现了技术故障。不过在死机重启的那一两分钟时间里,李建军的心态反而是“兴奋”,进而“失落”:这才是“真实的虚拟”!只可惜即时影像很快就修复正常,没有收获更多观众可能的反馈。

 

现实中的真实触动

 

李建军出生于70年代,他当初看到《世界旦夕之间》电影版时,会联想到一些曾经对世界的思考。他说:“小时候我们也担心过核战争爆发会怎么办,我们住的城市能不能保得住,晚上我都因此睡不着觉。然而五十年后,技术伦理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技术造成的危机感、不平等,反而似乎更加严重了。”

 

李建军联想到,影片中斯蒂勒经常感到眩晕,那是他其实是一个人工智能的重要暗示,这很像萨特在小说《恶心》中所描绘的感到丧失自我的主人公的生存状态;海德格尔晚年也曾表示,控制论已经取代了哲学;现实中的苏联,也曾有天才科学家致力于人工智能研究……这些与本剧有关的信息曾一度被李建军准备用在剧中,不过为了作品的通达性,它们最终被割爱,成为了作品的另一种注脚。

 

作为当下中国中生代戏剧导演的领军者之一,李建军一直在通过作品传达着他对时代的见地。从2013年的《美好的一天》起,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素人”“日常”,比如《美好的一天》即是十余位来自各行各业的“素人”,在舞台上一字排开坐好,同时放声讲述自己人生的“日常”,观众头戴耳机,既可从中选择调频聆听,也可摘下耳机欣赏这壮观场面。至《世界旦夕之间》,李建军同样利用几段在北京街头预录好的影像,将乌镇的观众从科幻拉向现实:镜头中的角色“爱因斯坦”是斯莫莱克戎中的一个身份单元,只不过他洞悉了自己人生是虚幻的事实,在三里屯华灯璀璨的街口,他愤怒地呼喊着真相……相较法斯宾德原版影片高度风格化的影像,李建军虽然也同意舞台剧《世界旦夕之间》已被再创作得更为对观众友好,但在这些细节处,观众还是能窥见创作者的立场。

 

还比如在佩戴面具表演斯蒂勒的间隙,舞台剧版主演张加怀还会时常摘下面具,以叙述者的身份向观众介绍剧情。在这种跳入跳出之间,张加怀甚至一度向台下发问,戏剧难道不也是假的吗?李建军的解释是,“这是这个戏的一个旁枝,我们向观众开的一个‘玩笑’”。李建军确实希望观众可以在观剧过程中保持一份批判性的间离精神。他因此的一个决定是,在演出了几场后,删去了最初版本中用即时影像展现斯蒂勒来到更高层的世界、过上了幸福生活的结局,“终点就是真实了吗?还是说更高层的世界也是一种虚拟,一种值得被警惕的岁月静好?”

 

李建军自言,“其实我对大议题的关注,经常会在日常经验中触碰到。”比如疫情期间他创作了一部线上戏剧《带电的火花》,讲一位从张家口来北京务工的农民马建东的人生,“我们去了他的老家,一个需要扶贫的山村,没想到在那里看到的中学生,也完全被手机控制了。”而今年上半年李建军为阿那亚戏剧节创作的另一部舞台剧《变形记》,起心动念也是源自疫情期间他和快递小哥大量的攀谈,以及去年他拍摄了快递公司双11工作“盛况”的纪录片。包括“世界旦夕之间”,亦可看作李建军后疫情状况下的体悟:“我们在几年前觉得非常真实的那种‘戏剧全球化’,今天变成了幻境;我们曾以为‘世界是平的’,但如今全球化遭遇了很大的危机。”

 

“创作对我来说,其实还是件很难的事,创作的过程就像进入了一种未知的状态。那么对于创作者来说,还是很需要一种内在的力量推动,它来自哪里?我想,终究还是来自对真实生活的触动与直觉。”李建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