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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列兹:路过布达佩斯大饭店

张璐诗  2021-04-09 17:20:05

这是一个不论过了多少年再来 也不会有多少改变的地方 到了夜晚,九百年古镇的石板路 与上一个世纪的街灯相映,气场变得奇特

  戈尔列兹:路过布达佩斯大饭店

  图、文/张璐诗

  发于2021.4.5总第990期《中国新闻周刊》

 

  大学时我有一位好朋友阿劳,老家在德国小镇戈尔列兹。毕业后她回国去了,可我们依然通信不断。几年以后,我独自旅行到德国,在柏林待了几天之后,就搭火车去阿劳家。

 

  戈尔列兹位于德国最东端,与铁路系统发达的柏林判若两个世界。没有轻轨、地铁,却居然拥有自己的剧场和带管风琴的大教堂,这样的配备全德屈指可数,当地人说起来都很是自豪。

 

  戈尔列兹古镇中心,一位少年在写生。

 

  到了阿劳家,我又得知,戈尔列兹剧场这许多年的维持,她琴师出身的父亲克劳斯功不可没。他是剧场的负责人,早年还为了获取剧场的长期营业许可参与政治事务。克劳斯骑着自行车,给我送来用手工缝制的精致布袋套着的木吉他,还为我盛上家酿药酒。

 

  周末碰上了“戏剧日”,演出全部露天,统统免费。平日小镇人烟稀少,这天呼啦就冒出摩肩接踵一大群。戏台“各自为政”,古典戏、恶搞经典剧、高跷+美声二重唱、严肃剧,各自开大喇叭,也互不干扰。戏剧演出活动遍布戈尔列兹不说,还延伸过了德国与波兰交界的桥,桥那边上演的是手风琴加老妇人小丑的滑稽剧。演员、民众同乐。

 

  古镇里的这座桥,连接着左边的戈尔列兹与右边的波兰小镇兹格热莱茨。

 

  但在2003年之前,这样的情景不可想象。阿劳带我走过桥梁,说起一段阴暗历史:“二战”后,戈尔列兹的东部一小块地割让给了波兰,也就是今天的波兰城市兹格热莱茨所在。柏林墙未倒塌、桥没建起之前,曾不断有东德居民试图潜游过内森河,期望到了波兰,再找路子到西德去。可是很多人在没游到对岸之前,便先在岸边德国哨兵的枪声下丢了性命。

 

  此时抬头,只见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稚子,在桥下河边耍得正欢。

 

  如今桥的两岸,都有紧挨着内森河的露天餐馆,景色美妙。在波兰那边的餐馆,价钱比德国的那家便宜近三分之一,专营波兰家常菜。我随便落座一家小店,喝到了让我回味不已的土豆排骨浓汤和蘑菇白菜炸饺子。餐厅正对着对岸耸立的戈尔列兹大教堂,心里盘算着,黄昏之后要进去听一场管风琴音乐会。

 

  戈尔列兹虽小,却是一个900年历史的古镇,是欧洲少有的在“二战”期间没有遭受轰炸的地方。古镇里的书店不少,与民宅、博物馆、咖啡馆的门面并列,不留神的话,也就都走过了。偶然经过一家古建筑里的书店,在甩卖打折二手书,墙上标着18世纪的创立年份,之前则是某位诗人的住处。店面不过20平方米,但分类明晰齐全,还包括有别处难寻的乐谱。一切在日光下都那么安宁,只有植物在生长的动静。

 

  昏昏欲睡的小镇,有风格多样化的建筑做补偿。

 

  这样的一家别致书店与别的楼面一起,共同构成戈尔列兹风格多样化的“建筑博览会”,在全德国看来这也算得上是稀罕的风貌。比方说,随便走过一条两米宽的窄巷,左边是巴洛克风格的小楼,右面则是洛可可风格的房子,正对着的却是平整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不远处则是15世纪建成的哥特式教堂。其中,古镇中心一座建于16世纪的红砂岩楼房TheSchönhof尤其显眼,这是全德国最古老的文艺复兴建筑之一,窗户下面雕刻着典型的绸带形装饰,室内地砖从中世纪晚期保留至今,一楼还能见到中世纪留下来的马桶冲水结构。戈尔列兹政府对文物的爱惜也很明显,我逛了一圈,就路过了好几幢正在修复或维护的旧楼,古镇里还开了一家“巴洛克博物馆”。

 

  我第一次到戈尔列兹时,古镇里人气最旺的是建于1910年的百货商场。这幢艺术装饰风格的大楼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毫发未损,算得上是全德国最有历史感的百货商场。走进门,抬头就是20世纪初堂皇灿烂的大吊灯,旋形木梯一踩上去就吱吱作响,只是全场无处不在的“大甩卖”条幅有点刺眼。也许这已是一种预示,第二年,就听说百货商场关张了。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2013年,美国电影导演韦斯·安德森为筹拍《布达佩斯大饭店》选择外景地,跑遍东西欧后,带着拉尔夫·费因斯、威廉·达福等一众名演员来到了戈尔列兹,待了三个月,将古镇装扮成了片场。影片中“大饭店”的内景,就选在了这幢人去楼空的百货商场里。

 

  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内景拍摄地,就在这幢20世纪初开业的艺术装饰百货商场里。

 

  阿劳告诉我,不少背景设在巴黎的电影,剧组都会选择戈尔列兹当“替身”,理由是“成本低得多”。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2008年的《朗读者》、2013年的《偷书贼》,以及昆汀那部《无耻的混蛋》里部分在法国的镜头,其实都是在戈尔列兹选景。后来我几次回访戈尔列兹,每次在古镇街上走,脑海里会浮现各部电影里的场景,在梦幻与现实中一脚深一脚浅。只有当大教堂的钟声敲振耳膜时,才会被拉回到眼前。

 

  这是一个不论过了多少年再来,也不会有多少改变的地方。到了夜晚,九百年古镇的石板路,与上一个世纪的街灯相映,气场变得奇特。错综相连的窄巷,光滑地倒映着迷宫般的神秘。偶尔经过宽大的门楼,阿劳解释说,那是古时候马车过的道;接着经过一座中空的石拱,阿劳吩咐我与她分别站在石拱两端,彼此用气声耳语,传递到对面,每个字都像直接吐在对方耳边。如果没有当地人指点,这隐秘的乐趣无处可寻。

 

  即使是七八月欧洲旅游旺季期间,镇里人也不多。“二战”后,波兰一度驱逐境内的德国人,戈尔列兹的人口因而激增,超过10万,但很快又下跌,迄今人口不到6万。室外虽冷清,灯光都掩在门窗里面。随意打开一扇,就碰见堂屋里堆得齐墙高的老式酒桶,墙上写着一段:“我头也痛,脚也臭,是时候,喝上壶酒”;再进里头,葡萄藤缠着天花板、大酒桶当烛台,衬着东德民间小调或硬摇滚,直灌你鼻喉。

 

  有一个周末,我们驱车往离戈尔列兹的近郊森林里去,阿劳的祖母几十年前租下的一小片森林。事实上“租金”只是象征性的,阿劳家每个月不过要向森林管理处交纳三四十欧元而已。森林看着无穷尽,青绿茂密得几乎看不出人类栖居的痕迹,但其实林子里密布着像阿劳家这样的“租客”,早就没有闲着的地方了。租户里极少有人在此常住,大部分是家住戈尔列兹或附近小镇,在这儿租上“后花园”,没事用来充电度假用的。没租上森林的青年人,则习惯到戈尔列兹近郊的湖边去野餐、烧烤,或者像我们那样,某个黄昏在湖边摊开野餐布,拿白葡萄酒沾面包屑“灌醉”贪食的野鸭,一边看日落。最后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开车到戈尔列兹郊外的另一片森林去,慢慢吃过露天烧烤早午餐后,租一条船划进湖里。不时端起葡萄酒杯,看蓝蜻蜓在飞,与裸泳的人们一起大笑。夏天在此刻仿佛无穷无尽。

责任编辑:郭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