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上无暇旁顾的滚滚车流 体现出现代社会令人窒息的节奏 元配和情妇的二元结构 则代表着分裂的现代家庭生活
鲁滨孙飞出高速公路
文/康慨
发于2021.11.15总第1020期《中国新闻周刊》
简洁明快。《混凝土岛》开篇就是一场车祸：
“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午后三点刚过，一位名叫罗伯特·梅特兰的三十五岁建筑师驾车在伦敦中心西路立交桥上的高速路出口车道上行驶。在离新建的M4高速公路岔道口六百码处，这辆捷豹已经超过了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限速，就在此刻，驾驶员一侧的前轮爆胎变形……被撕破的轮胎在高速路堤边缘弯曲的白色标线上划出一道黑色的对角线。失控的轿车撞开了路边临时架设的松木栅栏。它离开了铺设的路肩，栽下路堤的草坡。”
司机梅特兰逃出汽车，爬上路堤，站到路肩上，想招停一辆过路车，但成千上万的汽车蜂拥而过，从黄昏到入夜，一辆都没停。他一怒之下跑到路中央，一辆没开大灯的跑车疾驶而来，不及躲避，撞飞了路上的木栅和梅特兰。
他在路堤下的草地上醒来，一侧的胯骨和大腿受了重伤。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三条高速公路的交会处，这是一块三角形的废地，纵深大约二百米，形同一座混凝土岛。梅特兰再也爬不上高高的路堤。车水马龙的公路近在眼前，稍远一点就是一座座办公大楼，但不会有人发现他落难城市中央的孤岛，也不会有人费心来找他。他的不忠已是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他几天不露面，妻子会认为他在情妇那儿，而情妇会以为他回家去了。谁也不会向警察报告他的失踪。
他困在这岛上，成了现代的鲁滨孙。我们接下来将读到荒岛历险记的一系列经典细节。只是梅特兰用不着钻木取火。他用车上的点烟器引燃地图，点着了油箱里残存的汽油。烟火无济于事，还是没人来救他。他收集雨水，捡拾公路上丢下的三明治，继续为获救做着徒劳的、等待戈多式的努力。他一度呕吐，昏迷，脱水，发烧，出现谵妄和短暂的失忆。
他用排气管做拐杖，勉强跛行，巡游全岛，看到高草和灌木遮蔽下各种荒废的建筑：19世纪的废墙和地基、“二战”时的防空洞、废弃的教堂墓地和电影院。小说进行到快一半时，梅特兰终于发现自己并非岛上唯一的人类。他遇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流浪汉和一个年轻的红发妓女。
这是两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流浪汉是文盲，做杂技演员时摔坏了脑子，从精神病院逃离，流落到无人问津的混凝土岛，如今半盲，以垃圾和老鼠为食。几番交手之后，梅特兰意识到自己是天然的统治阶级，可以从精神和肉体上控制弱智的流浪汉。他软硬兼施，用钱包里的纸币和汽车行李箱里的葡萄酒诱惑他，辅以殴打，甚至往他身上撒尿，把强壮的流浪汉变成了奴仆和坐骑。受到暴力震慑的妓女则为他代购，并提供性服务。“他既然已经断定生存最重要，便会利用自己的这种残忍性格，如同先前利用他的自怜和蔑视一样。凌驾于老流浪汉和这个任性的年轻女人之上，是最重要的。”
高速路上无暇旁顾的滚滚车流，体现出现代社会令人窒息的节奏。元配和情妇的二元结构，则代表着分裂的现代家庭生活，它们共同促成了小说主人公的困境。妓女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在你撞车到这儿之前，你就生活在一个岛上了。”而当我们想到梅特兰本人就是建筑师时，更有一种他作茧自缚的感觉。
《混凝土岛》是巴拉德城市灾难三部曲的第二部。另外两部——关于车祸与色情恋物癖的《撞车》和关于高楼居民心理病理学的《摩天楼》都已经有了中译本，也都曾搬上过大银幕。《混凝土岛》是其中最短的一部，或许也是最难改编的一部。
译者写了一篇很好的序，但我们最好不要被文中的“科幻”标签误导。巴拉德式的荒凉早就广泛存在，如今更是历历在目。
1996年我搬到北京后，很多好心人曾就西直门立交桥迷宫般的特性对我提出了警告，这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刻意选择了绕行。那时西直门桥就是我梦魇中的孤岛。转眼到了2020年1月，有位湖北的货车司机老肖，因为疫情和车牌的缘故，被困在了高速路上，所有服务区都不准他进入，他也下不了高速公路。他在车里睡，在车里吃，在车里向全国人民哭诉。不到两年，类似的荒岛故事我们已见怪不惊：不期而至的隔离和封锁，送货时突然被困小区的外卖员，出门旅行时瞬间变红的健康码，所有路口全是红灯的城市……
回到小说。请允许我简单透露一点巴拉德式的结局：梅特兰主宰了全岛，但也失去了离它而去的欲望。他宣告：“我就是这个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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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凝土岛》
作者：[英]J.G.巴拉德
译者：胡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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