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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考古,“重写”了一部怎样的中国史(4)

  2021-06-16 11:22:43

  直到1990年,国务院批准《中华人民共和国考古涉外工作管理办法》,同年,张光直获批组建中美联合考古队,在河南商丘扎下洛阳铲,寻找他脑海中商人祖先的第一座都城。但天不假年,没过几年,他患上帕金森,只能坐轮椅到发掘现场看一看,已经无法亲自动手发掘。

 

2012年12月28日,湖北十堰市郧县青曲镇弥陀寺村滴水岩化石点考古发掘现场。该考古点发掘出距今约10万-20万年的旧石器时代手斧等。图/新华

 

  张光直将自己作为桥梁,沟通两岸及美国三地考古学界。陈星灿说,那时将国外最新理论和方法引进国内,同时将中国最新成果向外介绍,张光直几乎是唯一的渠道。

 

  然而,对于张光直的一片赤忱,他的两个故乡却都有所保留。1982年,张光直曾张罗哈佛大学与四川大学合作开展考古项目,被夏鼐阻断了。他回台湾与史语所合作,也并不顺利。“他是代表外国,两岸老一辈考古人都受过帝国主义侵略的苦,大概是过去受伤留下的阴影。”陈星灿说,“我估计他虽然有批评,但也理解。”

 

  张光直联合考古计划告吹的同年,陈星灿进社科院考古所读研,时代正在改变。

 

  “满天星斗”说

 

  变革之中的大陆考古学界,有陷入困惑境地的感觉。

 

  1984年,苏秉琦在北大考古教师会上说:“在以往的工作中我们习惯于整理材料,编写报道、论文,进行专题研究和综合研究。诚然,这些工作都带有科学研究的性质,都涉及一些理论,但其中却普遍存在着概念模糊的问题。说到底,是我们的实践工作已经走在前面,理论工作落后了。”

 

  同年,张光直回北京大学和山东大学讲学。当时,许宏在山东大学当助教,现场听了张光直学术演讲,“传统考古学”“新考古学”“后过程考古”等考古学理论方法不由分说地涌向中国大陆的年轻学子。张光直宛如学术明星,山东省考古所和博物馆的人都跑来旁听,后两次不得不挪到更大的教室。

 

  张光直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很清楚,大陆同行守着无与伦比的宝贵资料,却“满足于继续采用李济时代的方式来处理考古资料”。他直言不讳地批评:“中国(大陆)80年代以前的考古研究和解释方法,仍然停留在三四十年代的水平。”

 

  与世界隔膜许久的中国考古学,需要新的刺激。近20年里,张光直不断把国外的理论、方法和成果介绍回国,比如他有深入研究的聚落考古。聚落考古从50年代在美国萌芽,强调通过遗存来剖析聚落的社会结构,把考古学的“资料”转化为人类学的“现象”。再比如他提出的“中国(文化)相互作用圈”理论,这一成果,最早刊于耶鲁大学1968年版《古代中国考古学》,1989年,他亲自翻译刊登于《庆祝苏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论文集》中。

 

2007年,由31位水下科考人员组成的西沙考古工作队,在西沙群岛对华光礁水下Ⅰ号沉船遗址和北礁沉船遗址,开展了抢救性发掘和水下考古调查工作。图/中新

 

  针对大量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张光直指出:“所有的区域文化在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都更广泛地分布,而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互作用趋于深化,终于在公元前第四千纪中间形成了一个‘相互作用圈’,布定了最早的中国历史文明的地理舞台。”

 

  这一理论其实与苏秉琦提出的中国史前文化“满天星斗”论不谋而合。 

 

  上世纪70到80年代,是苏秉琦理论建构的关键时期。恰恰在这段时期,中国考古学界迎来了一系列难以解释的难题,几乎颠覆了对中国文明史的认知。

 

  1986年7月24日夜里,新华社发了一条通稿,以“中华五千年文明曙光”为题,介绍辽宁凌源牛河梁遗址的新发现。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晨7点档的新闻联播,这条消息足足播报了三分钟。报道称,牛河梁遗址将中国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多年。牛河梁遗址是距今5000年的一处祭祀场所,属于红山文化——红山文化以赤峰东郊红山后遗址命名,距今6500到5000年,分布于东北地区西辽河流域。

 

  牛河梁遗址考古领队郭大顺起了个大早,守着广播,又激动又忐忑。“讨论中华文明起源是很敏感的事啊,是个禁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主流的中国史是从夏写起的,总长度约4000年,比如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

 

  牛河梁遗址发掘的几年里,郭大顺永远难忘的一天,是1983年的11月2日。辽西山区初冬已相当冷冽,显得分外安静,遗址上只听到小铲刮土的声音。就在这安静中,一个完整的女性人头塑像露了出来,仰面朝天,双目圆睁。

 

2018年1月26日,考古工作人员对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园五号墓的内棺进行清理工作。图/新华

 

  郭大顺的老师苏秉琦端详这位“红山女神”许久,说:“这是中华民族的共祖。”因为牛河梁的祭祀制度与后世历代似有传承关系,其三重圆祭坛的模式,与明清天坛一脉相承。苏秉琦觉得中华文化里,红山文化这一支基因强大。

 

  中原一直被认为是中国文明起源的中心,而这一时期的一系列重大发现,表明距今4000~5500年,各个流域都已经形成复杂社会。比较重要的还有杭州良渚的大墓、山西襄汾的陶寺墓地,以及五六十年代发掘的石家河、屈家岭等遗址,天南海北遍地开花。

 

  “中原中心论”摇摇欲坠,中华文明的摇篮难道不在中原,而是东北?苏秉琦预感到,一场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大讨论,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要有思想准备”。

 

  这场讨论触及了中国考古最核心的问题:中华文明到底起源于何时何地?

 

  苏秉琦提出:认为文明只起源于中原的“中华大一统”观念是个“怪圈”,需要跳出来。中华文明并非一灯烛照,而是满天星斗。这给了“中原中心论”最后一击。

 

  他把广阔的中华大地分为六大区系,认为每一块都有独立的文明起源和发展体系,中原只是其中的一块。“满天星斗”的说法则更容易理解。到夏商时代,随着各地文明交流与融合,以及对域外文明的吸收,中原才成了中心。这种“多元一体”的构想,成为理解中国文明起源的核心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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