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尔茨革了林德纳的职。”
当地时间11月6日20时30分许,当世界普遍关注新出炉的美国大选结果时,德国各大媒体在前后三分钟内发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句话短消息。
这届德国联邦政府由社会民主党(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组阁而成,三党代表色分别为红绿黄,因此被称为“交通灯”。这条消息发出后,政治评论界的反应众口一词:“交通灯”熄灭了。
消息发出仅45分钟后,德国总理朔尔茨就通过电视发表直播讲话。如此突发,以至于德国电视一台来不及反应,安排跟不上,错过了直播讲话的前几分钟,不得不从讲话中途切入,又在所有人讲完后补上一段开头几分钟的录播。其效果之强烈、情绪之激动,连见多识广的一台专业主持人一时都无所适从。总理结束讲话,留下主持人在明显的错愕中张着嘴接不上话,卡顿了近十秒才开始结巴着继续流程:“刚……刚才您看到的就是……呃……总理朔尔茨的激动演说。”
林德纳担任的财政部长职务被解除后,同时身为自民党党魁的他随即携自民党联邦议会党团主席克里斯蒂安·迪尔共同宣称,要带领所有的自民党部长退出联邦政府。这些位置和人员包括司法部长马尔科·布施曼、数字化和交通部长福尔克·维辛,以及教育和研究部长贝蒂娜·施塔克-瓦青格。
当地时间11月10日,德国柏林,朔尔茨在柏林的ARD节目《卡伦·米奥斯加》电视演播室内准备进行直播访谈。图/视觉中国
朔尔茨“忍无可忍”
身为德国总理,朔尔茨有权开掉某个“助手”,但作为德国战后首个三党联合执政的政府首脑,他多数时间里看上去是在“委曲求全”。
有关这种憋屈,朔尔茨在这次电视讲话里好好地对着全国观众“告了一状”:“亲爱的国民们,我本是不希望让你们面对这个艰难选择的,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不稳定愈发增长的当下。”接下来,从能源、工业、就业到俄乌、社会稳定,再到危机与德国能力……朔尔茨滔滔不绝,用微哑的嗓音历数艰辛,直至最后升华。稿子放在眼前,朔尔茨却几乎没读稿,话语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流淌出来。
这样充沛流畅的感情,连同这样动人的辞藻,在朔尔茨身上是十分罕见的。朔尔茨以扑克脸、缺乏幽默感和共情力闻名,安静低调得不像个议会民主制政治家。特别是在和法国总统马克龙一起出现时,这一点形成鲜明对比。在媒体试图把气氛搞得热络点的现场,朔尔茨不止一次被吐槽“保持嘴角弧度,留下充满距离感的尴尬”。
朔尔茨讲话,常常采用一种几乎没有起伏的音调,就连文辞也通常平乏朴素得如同在背诵法律条款。上一次朔尔茨可以称之为“有文采”的演说,还是2022年2月间发表的“时代转折”宣言。面对坊间各种各样希望他“增强沟通能力”的诉求,朔尔茨常常不无骄傲地“自我辩护”道,作为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打过一个又一个劳工权益官司的律师、具有多年执政经验的政治家,他奉行的准则是实干比哗众取宠更重要。
朔尔茨这次在直播现场确是真情流露,但列出的林德纳的一条条“罪状”却绝不可能是45分钟内仓促想起的。很多细节,应该已经横亘在他心头很久。这些细节和控诉,对于林德纳的人品和形象是致命打击。朔尔茨对林德纳的称呼,也从直播开始的“财政部长林德纳”到后来多次直呼其名“克里斯蒂安·林德纳”,充分体现了他在怒气之中没打算留余地的态度。
这次直播的过程中,媒体的即时评论不约而同地称这是一次“清算”。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出现少见的情绪激动,朔尔茨依然没有扩大打击面。他的强烈谴责多数针对林德纳本人,而不是整个自民党。并且,当来自自民党的数字与交通部长维辛在讲话次日表示不愿追随林德纳退出联邦政府时,他很快就答应了。不仅如此,维辛在主动请退自民党后,还获任司法部长一职。这一切,又体现了朔尔茨作为政治家的包容度和职业素养。
柏林的戏剧化一夜
引发崩裂的直接诱因是经济问题。2024年,德国已经连续第二年经济衰退,在战后是首次,凸显了执政联盟羸弱的行动力。2023年12月,德国政府高层光是围绕预算坐在一起开会就超过200小时。在刚刚过去的2024年夏天,这类会议时长最起码也有80小时,带来了49条单项增长倡议,但并未落实。
10月29日,朔尔茨在总理府接见了来自工业界和工会的代表。原本这是从“红黑大联盟”时期就有的传统,但为了避免麻烦,总理办公室还是决定把它框定在自身范围内,没有邀请自民党和绿党领导人。就在这次会见的几小时前,林德纳和蒂尔发出了另一个经济会议的邀请。会议地点就安排在总理府对面的德国国会大厦,主要受邀者是那些没有被朔尔茨邀请的中小企业和技术行业代表。在同一时间段内,绿党领导人哈贝克也提交一份文件,呼吁设立一个十亿欧元的基金以增加投资,显然也没有经过政府系统内的协商。几天后,在前期讨论基础上,林德纳又提出一份“基本文件”。
这份长达18页的文件要求“经济转折”。这个概念除了要与朔尔茨的“时代转折”一争高下外,更实质性的一面是包括对政府执政纲领的修订。具体来说,文件除了要求取消扶助东德地区的团结附加税、暂停所有新的监管措施以减少官僚主义外,还要求废除多项涉及工资、供应链、薪酬透明、雇员数据和家庭资助的法案,以及放缓气候政策的实施步骤。可以说,自民党所有执政伙伴的核心诉求都被攻击了。
据林德纳称,这份文件因泄密才被公开。文件几乎完全否定了本届政府做出的所有经济决策。而这些决策中的每一步,林德纳都参与其中。
即使是在自民党内部,这样的做法也不是没有争议。自民党高层、担任秘书长多年的维辛就在11月2日发文,坚决主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解散政府。他没有直接提及自民党,而是指出“联盟的一部分”一直在讨论他们的政党是否应该退出政府。他认为,退出执政是对选民的不尊重,“执政并不容易……我们有责任共同成功”。在林德纳宣布要带领所有自民党人退出政府的第二天一早,维辛就找到朔尔茨表示希望留守,随后告知林德纳退党。
尽管“经济转折”提出后,为了台面上不至于太难看,政府内部又进行了几轮磋商,政府发言人直到11月4日还在表明“有希望”,可以“建设性地维持到明年9月”,但是紧张、焦躁的气氛已从边边角角渗出。所有参与方都一忍再忍,直到11月6日林德纳提出提前大选,朔尔茨终于忍不下去。“林德纳提议提前大选,朔尔茨拒绝”“朔尔茨革了林德纳的职”,两条新闻在前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推出。
促成这场大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美国大选。来自绿党的外长贝尔伯克提出: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乌克兰形势堪忧,得在近几个月追加经济援助。对于这个提议,自民党表示拒绝,社民党愿意考虑。自民党反对的理由是,德国如果真那么在乎乌克兰,为什么朔尔茨坚决拒绝向乌克兰运送“金牛座”巡航导弹。这一点上,绿党又和自民党保持一致。这样一来,社民党“两头不是人”。
在这个风高浪急的戏剧化夜晚,执政三党都把责任推给对方,三位“主演”各持不同剧本。除了不为人知的相处细节外,谁是为国担重负的政治家,谁是只为己党谋利的投机者,这两个问题决定了随后的选战中人们更可能相信谁。社民党认定,自民党作为执政伙伴却为一己私利监守自盗、有计划地搁浅政府。绿党随后“补刀”,并一再宣传绿党价值观。而自民党则回击社民党和绿党处心积虑抠字眼,朔尔茨将那么多“本是不该留意到的”细节公之于众,就是要专门针对自民党。林德纳更是一口咬定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决裂”,并且同样直接指名道姓,直呼“奥拉夫·朔尔茨”。
选战提前打响
9月底,绿党用高层“大换血”率先奏响2025年联邦大选的序曲,并成为“选战”提前开启的催化剂。或许是因为不用担心成为第一个“吃相难看”的党派,或许是绿党事先密不透风随后突然“大换血”的手腕给其他党派增添了紧迫感,各党的反应比坊间预料的更为迅猛。
2024年早秋的德国政坛,就在这样的整体情绪里开始酝酿新一轮变革。作为执政党,自民党民调持续下滑,沦落到挣扎求生,在一些地方甚至成了“不配拥有姓名的小透明”,这不是没有前例的。上一次出现相似状况是1982年,那一次,自民党也采用了同样的办法,一退了之,结束羞辱。
“交通灯”执政联盟风雨飘摇,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除了2022年春季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起到了短暂的“肾上腺素”作用外,三党得票率一直在走低。关于本届政府是否会提前解散的揣测,自两年前就开始了。社交媒体时代,民众的议论纷纷,本身就会极大影响事情的走向和结果。
尽管压力巨大,但对朔尔茨和他所代表的阵营来说,如今执政联盟就吃散伙饭是最坏选项。首先,这表明执政失败,既展现不出一个“建制派老党”在德国内外交困时该有的责任感,又极大损害自身可信度。在“交通灯”组合里,这样的故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小党派 “人微言轻”,但可以更任性;大党派空间更多,但也必须承担更多。
社民党民调同样堪忧,支持率徘徊在20%以下已好些个月,提前大选占不到什么便宜。朔尔茨和社民党想要有机会提高支持率,需要时间,且不容易做到。
然而,想在选举日期前保持相对稳定的治理,执政联盟需要在11月6日的联席会议上就财政预算达成协议。从各个角度来看,这一天都注定成为摊牌的日子。接下去的11月14日,议会要敲定2025年预算,又是一道坎。
外界普遍认为,“交通灯”熄灭主要责任在林德纳。联席会议还没结束,林德纳就将提前大选的要求透露给了媒体,看上去就像是同在野党进行里应外合的操作。但针对林德纳的质疑并没有减轻朔尔茨的不安感。朔尔茨提出在2025年1月发起对其领导的少数派政府的信任投票,大选就此提前到春天。选战序曲还没奏完,主乐章已轰鸣而来。
电视讲话直播的后半段,朔尔茨直接向在野党领袖、联盟党党魁梅尔茨示好。在次日的电视直播访谈中,社民党代表也一再表示,他们将在一些重要问题上争取联盟党支持。
不过,联盟党真会对昔日搭档伸出援手吗?“交通灯”熄灭半天后,梅尔茨和联邦议院基社盟议会党团主席多布林特一起在德国国会发出声明:联盟党只考虑个别合作,以履行公民责任。这表明他们不会加入少数派政府,甚至不会帮朔尔茨获得预算通过所需要的多数席位。这并不意味着要完全削弱对方,借势制衡已经步履蹒跚的总理,是更确切的意图。出于这个理由,梅尔茨要求把信任投票的时间从总理所定下的2025年1月提前到“下个礼拜”,和林德纳尚在财长之位就提出的“提前大选”可谓如出一辙。这既是战略上的施压,又是战术上的抢节奏。
“熄灯”之后
回溯2021年11月底,经过漫长的组阁谈判,林德纳热情洋溢地表示“重新认识了朔尔茨总理”,并赞美“这位社民党人拥有内在力量,能够在明确的价值观基础上领导国家前进”。新的执政联盟开始运转时,朔尔茨和林德纳是“交通灯”组合里的两股稳定势力。两人性格和理念虽然不同,但都很尊敬对方的能力与权威,并懂得投桃报李。林德纳支持充满社民党色彩的一揽子养老计划,朔尔茨就顶住党内压力,力挺自民党放松债务刹车机制。尽管几乎每次议会小组会议上社民党左翼都对林德纳的固执感到不满,但朔尔茨总会出来叫停,要求更多理解。“交通灯”亮起的前两年,朔尔茨和林德纳常一起深夜长谈,直到凌晨。那时,让外界觉得任性的是绿党。
11月6日的戏剧性夜晚,只是“交通灯”组合冲突的表征。尽管最终以比较私人化的方式甚至是“宫斗”的形式表现出来,但深层原因则是这个组合在大事频发的“时代转折”里缺乏行动力。
朔尔茨和林德纳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质变的呢?也许是2023年11月联邦宪法法院裁定联邦政府的补充预算违宪。让林德纳格外恼火的是,该计划正是朔尔茨做财长时提出的。
在“交通灯”宣告熄灭前几个小时,作为德国权力象征的总统施泰因迈尔分别会见了朔尔茨和梅尔茨。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组合:施泰因迈尔、朔尔茨和梅尔茨都是“默克尔时代的老人”。施泰因迈尔是几朝元老,总统之位也是从默克尔执政后期开始的。施泰因迈尔虽党籍上属于社民党,但在德国政界德高望重。在上一次选战期间,他还陪联盟党候选人拉舍特进行过选举活动,是为数不多在社民党和联盟党两边都受到尊重、最有希望也最有资历黏合两党的人。朔尔茨曾是默克尔的副总理兼财政部长。而梅尔茨,则是曾野心勃勃但被默克尔亲手边缘化的那个人。
夹在11月6日的一条地方新闻是萨克森州第一次组阁谈判宣告失败。对政界来说,这是一个比已成定局的“交通灯”熄灭更有深意的信号,因为谈判的参与方是基民盟、社民党和莎-瓦联盟。在正盘算组阁可能和选战策略的各党高层眼里,这无异于一次预演。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社会学者、政治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