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吉县在青藏高原腹地,阿里地区的西南部,有一座方圆不到一公里的小县城。县里只有几条短短的主干道,没有商场,没有体育场,除了客运站和县医院等基础设施外,其他公共设施少得可怜。得益于近几年修好的国道,这里终于能收到快递了,大概十天到达。
但出了县城,革吉县大得无边无际,总面积4.6万平方公里,比海南岛还大。如此广袤的土地上,至今却只有不到2万人,很多地方是无人区。即便是已经修通的公路,有些路段一年也没有多少人经过。
王社江本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如果没有那几个洞。因为一处史前洞穴——梅龙达普洞穴遗址,他连续6年,每年夏天在这个县城驻扎,带领考古队员在遗址发掘。这两年,因为在附近又找到一处噶尼遗址,他与革吉县的缘分已经持续8年。
王社江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国际知名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家。今年夏天,我在革吉县见到王社江和他的同事,在海拔4600米以上的荒原,体验了几天考古调查。这里暴晒、缺氧、荒凉,一天的行动距离动辄几百公里,很容易疲惫。但十几年来,这批考古工作者持续与青藏高原“死磕”,做出了一大批国际瞩目的新成果。
简而言之,十几年前,人们对青藏高原古人类的认知还十分模糊,有可信年代证据的遗迹不到万年历史。而尼阿底和梅龙达普洞穴两处代表性遗址,将青藏高原古人类的生存历史推早到十多万年前。更多的遗址和发现,还在不断出现。青藏高原作为远古欧亚大陆一处大通道的性质,逐渐明晰起来。而人类如何在十多万年甚至数十万年前就征服高海拔生命禁区,是全球关注的学术课题,依赖于他们的科研进展。
看似一无所有的高原戈壁,在他们专业训练过的眼中,却异常丰富多彩。一处平平无奇的山丘下,满地碎石中,分布着大量古人类留下的旧石器。那些石头上密密麻麻的打制痕迹,是古人类亲手留下的。可想而知,这里一定是古人类逗留过的痕迹,他们将一块块硕大的岩石原料搬来此处,在距离河流不远的地方,加工生存必需的石器,用来狩猎、采集、防身。
上万年来,这里极少有人类涉足,历史现场就这样袒露在眼前。这是一种何等的幸运,因为荒芜,也因为青藏高原独特的剥蚀地貌,遗迹没有被埋进土里。我们仿佛置身在遥远的时空之中,古人类似乎昨天才匆匆离去。
虽然具体的工作艰辛、疲惫、烧脑,但高原总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他们乐此不疲。不止一个人对我说,高原考古累得不行,但每年考古季结束,离开西藏,总是又特别想回来。在辛苦的背面,也有常人难以体验的美丽与浪漫。
那一天,我们在青藏高原北线调查,偶然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旧石器时代石核,王社江兴奋地称之为“石核王”。这是古人类的石器原料,或许预告着一处新遗址的发现。越过一道5200米海拔的山口时,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一幅壮观的画面。由于身处制高点,上百公里景色清晰可见,山峦与湖泊在远处交错,形成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地质风貌,直到天际线的尽头。王社江感慨,这是在北线调查十几年来,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在高原长途奔波时,每次见到野生藏羚羊、藏原羚、藏獒、野驴等动物,考古队员都十分兴奋,减速拍照,这些动物往往是漫长旅途中罕见的“旅伴”。
在从未有人类开垦过的阿里旷野上,你似乎对“亘古”这样的词触手可及。考古队员在地上随意捡起一块石头,就能准确告诉你,这是一万年前的打制石器。而山洞崖壁上的海洋生物化石清晰可见,更是以千万年计的时光凝固。
亘古的荒原之上,一眼万年。如同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猿人抛出一根旋转的兽骨,转眼变成太空中旋转的空间站。这种联想在西藏并不算稀奇。在西藏的一个晚上,我分明看到一颗人造卫星在清澈无比的夜空中,匀速地画出一条弧形轨迹。
发于2025.8.25总第120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旷野的风吹了十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