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中国网球公开赛已经开赛，因为郑钦文的参加，中网女单再度成为关注焦点。
最先揭幕的女单资格赛中就有8位选手来自中国。尽管无缘正赛，其中年轻球员的中网首秀还是引起了球迷关注。就在不久前，16岁小花张瑞恩刚刚在2024贵阳W50公开赛上爆冷晋级四强。这个曾经被李娜拥抱合影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在职业赛中崭露头角。
中国网球运动员张瑞恩。图片由意大利网球摄影师Alessandra Herr拍摄，由受访者提供
自去年4月开始参加成人赛以来，张瑞恩终于迎来了积分上的第一次爆发，凭借贵阳站连胜5场的出色发挥，一次性获得22个积分，超过此前职业生涯积分总和，世界排名上升到第769位，成为她拿到此次中网资格赛外卡的重要一步。
张瑞恩来自典型的“网球家庭作坊”。对张瑞恩来说，父亲张義磊也是她的教练，母亲是她的营养师和理疗师。世界职业网坛盛产的“家庭作坊”在国内尚不常见，整个职业培养过程中，来自深圳的张瑞恩一家自负盈亏、自行摸索、自成一派。来自外界的声音有鼓励，也有诸如“野路子”的唱衰。
“职业网球是极度个人化的运动，每个人的发展路径都不同。”在中网开赛前一个月，张義磊曾和《中国新闻周刊》谈起“网球家庭作坊”的不易。在如今国内家庭对子女体育教育越来越重视的当下，“家庭作坊”或许终将不再小众，他们走过的路或正面临的挑战，也将成为后来者的参照。
“卖掉了深圳市中心的一套房子”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选择“家庭作坊”模式培养张瑞恩？
张義磊：在女儿网球启蒙阶段，我还是很有自信的。我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运动生理专业，爱打网球，也热爱网球。她从三岁半开始摸拍子。我能明显感受到她对网球的喜爱，每天到点就要求“去打球”。
到她六七岁可以接受专业训练时，我做了两手准备。自己考职业教练资格，做瑞恩的战术和体能教练，同时也在不断为瑞恩寻找其他指导。她6岁时，我请过两位欧洲教练来执教，但瑞恩并不适应他们的打法。
当时瑞恩因打球视频在网上引起关注，被邀请到WTA深圳公开赛与哈勒普打表演，因此受到IMG亚洲网球总监尼克的关注，后者推荐了前国家队教练、法国教练Guillaume Peyre来执教瑞恩。Peyre看到瑞恩的技战术表现后对我说，“你就是最适合瑞恩的教练，但你要不断地学习更新自己。”
Peyre以国际网坛家庭作坊模式下取得好成绩的球员为案例，很直白地告诉我，如果瑞恩坚定走职业网球道路，我和我太太至少有一个人要牺牲掉自己的事业，不论是否再请教练，我们都要时刻陪伴她，并且要做好全身心投入10年、20年的准备。
我原本打算继续工作赚钱，请别人来教瑞恩，那次谈话后果断辞掉了年薪百万的外企工作。她妈妈当时在中国最大的自动化网站当总监，也辞去工作，在营养学和生长发育方面做了大量研究，成了瑞恩的心理教练、营养师和理疗师。
外部因素则是，当时因种种原因，没有进入所在市队或省队。为培养瑞恩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家庭作坊成了当时几乎唯一的选择。
我们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起初连家里长辈都不认可，外界的质疑更甚，但我们也不是铤而走险，而是综合衡量了自身能力和经济条件后做出的决定。当然，后来证明培养成本远超预期，我们不得不在2018年卖掉了一套深圳市中心的房子。
《中国新闻周刊》：“家庭作坊”模式的优势是什么？
张義磊：作为瑞恩的父亲，我肯定不是技战术水平最高的教练，但我应该是最了解瑞恩、目前为止最适合带她的教练。从她3岁半启蒙后，我逐渐告别频繁出差的工作模式，开始专心培养瑞恩，不断对她进行评估，观察记录她的身体素质、反应能力和成长变化。
而作为教练，我只需要培养瑞恩这一个球员，不必分散精力带其他人。成为教练这么多年，有年轻球员信任我，询问一些技术上的建议或帮助，我都会认真对待，但若有人要求和我们一起训练，我都会婉言谢绝。网球本质上是隔网格斗，必须有一方被打倒，没有平局，我无法做到把所有技术秘诀倾囊相授，自然不会在现阶段再收其他学员。
《中国新闻周刊》：在网球职业化改革后，很多运动员通过家庭托举与省队赞助结合的方式，既保留一定独立性，又能得到省队支持。相比之下，“家庭网球作坊”的模式是否可以说具备更高的自由度？
张義磊：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例如，瑞恩拿到中信银行2019年青少年网球巡回赛的全国总决赛U12女子组冠军后，作为球员代表之一，赢得了去2020年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的机会，参加网球训练营、友谊赛、现场观赛等国际交流活动。结果第二年，其他三名球员代表临时收到通知，应集训要求去了福州，只有瑞恩一个人去了澳洲。
安排赛训也相对更为灵活。瑞恩2020年1月回国，当时疫情刚发生，担心她接下来到法国比赛受到影响，我们马上去办理了签证，第二天从香港起飞，到泰国逗留14天，比赛前一天正好赶到法国。海外比赛结束后，因防疫需要，我们又在泰国逗留了半年多，刚好赶上当地举办青少年国际赛事，顺便给瑞恩报名，以赛代练，又拿了个冠军回来。
“没有哪个家庭不是孤注一掷”
《中国新闻周刊》：外界对“网球家庭作坊”的质疑很多，在你看来，这种模式的挑战有哪些？
张義磊：压力始终存在，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没有退路。
首先是经济方面的压力。这些年算下来，我们的家庭作坊至少投入了几百万元。看上去比网上说的“2000万”少很多，这是因为不包括我们夫妻俩执教13年的投入和机会成本。网球是公认的高投入运动项目，职业运动员培养更是如此。
据我所知，请国际教练执教，至少1500欧元每周，还要额外承担教练的往返机票、独立住宿、假期经费，执教时间通常一年，提前解约还要付3个月工资。球员自己去海外比赛，一周的食宿、训练支出最少也要过万元。如果不是家庭作坊，培养花费肯定还要翻几倍。
其次是教练专业方面的压力。为了给瑞恩更有效的指导，我必须不断学习，保持和其他教练的交流。我至今每天都会花几个小时学习最新的训练知识，包括体能、技术、战术、心理等等方面。
通过带女儿在国内比赛、去海外赛训以及国际化的社交平台，我不断向所有能接触到的知名教练和专家请教。我把女儿的训练视频发给他们，请他们提出宝贵意见，帮助瑞恩进行技战术方面的改进。我会主动支付学费，也会精心准备一些小礼物，感谢对方善意的帮助。经过多年交流，很多教练也成为了我们的朋友。
家庭作坊毕竟不是权威机构，在资源方面相对匮乏。因此，我们会更珍惜比赛和训练的机会。瑞恩9岁开始出国参赛。2018年4月，瑞恩应小威廉姆斯教练莫拉托格鲁邀请，以最小年龄参加在法国尼斯MTA举行的集训，并击败了年长一岁的两位欧洲U11冠军，31项体检指标综合排名第一，纳入了莫拉托格鲁的跟踪名单。
曾有机构提出，可以同小球员签约，负担其全部赛训费用，直到打职业比赛的奖金和商业收益能覆盖所有支出时。但相应代价是球员整个职业生涯的收益都要以相当高的比例回报给机构。我们不想透支孩子的未来，最后没有接受，我们相信能把张瑞恩培养出来。
半年后，瑞恩赢得了“郑洁杯”青少年网球全国总决赛10岁女子组冠军，因此受到邀请，又参加了西班牙纳达尔网校举行的“未来职业前十”世界青少年巡回赛年终站，收获了U10红土单打亚军和U11硬地单打亚军。
2020年在泰国逗留期间，瑞恩签约了英国StarWing星翼体育管理集团，但我们至今没用经纪公司一分钱。对我们来说，经纪公司更大的价值在于其整合的资源，能提供丰富的教练指导，以及更多参赛机会。
在网球运动之外，总有出乎意料的困难和波折，这些都是瑞恩成长必须面对的挑战。去年3月，瑞恩到土耳其安塔利亚比赛，正赛打进八强，首次在职业生涯拿到了2个积分。但很快就收到了“没有高中接收学籍”的坏消息，原本招收网球特长生的两所高中都抢着要瑞恩入学，因种种原因没了下文。瑞恩毕竟才15岁，她对突然不能上学这件事很不理解，也很委屈。
当时有海外学校向瑞恩发出邀请，但她从小就想以中国运动员的身份参与国际比赛，并没有接受。我们为保留学籍做了各种努力，甚至做好暂时只能初中毕业的最坏打算。孩子心里有压力，但日常训练和比赛从未中断。瑞恩是幸运的，去年“十一”期间打进中网青少年赛女单八强后，收到了清华附中稻香湖学校校长辛颖的邀请，得以重新回到校园。
更多的投入是在培养孩子心智人格方面注入的心血。网球是一项极具个性化的运动，没有哪一条成功道路是可以完全复制的，也没有哪一位球员背后的家庭不是孤注一掷的。受到质疑、不被理解是常态，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引导瑞恩不被外界各种声音左右，坚定自己的选择。
“从未放弃寻找更专业的教练”
《中国新闻周刊》：回看张瑞恩参加过的成人赛，往往在资格赛阶段连胜3场，但却很少打过正赛首轮，尤其是希望赛级别的比赛中，至少进入正赛第二轮才能拿积分，因而张瑞恩的成绩在积分上无法体现。如何看待网友戏称张瑞恩“典型的白忙活”，为什么不直接用经纪公司提供的外卡？
张義磊：以瑞恩现在的年龄，外卡每年只能拿到4张，数量有限，我们会谨慎使用。一般的低级别赛事我们就不用外卡，只能打预选赛。甚至连预选赛都排不进去，还要打外卡赛，然后争取资格赛的外卡。
2023年在土耳其安塔利亚的比赛就是这样，从周三开始打外卡赛，拿到外卡后，再打资格赛，周六签到，周日开始打资格赛，然后再从下周二开始打正赛。就这样一路打到8强，连赢了10场，以赛代练。
另外，在瑞恩的比赛中，几乎从不会出现争议判罚，即便是在关键分上的球印有异议，她也不会与主裁或对手争执。从她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在赛场上偷分无异于盗取别人的财物。我一直教育瑞恩，对没有把握的球，就永远做出有利于对手的判断。所以她的心中不会有欺骗或侥幸的概念。
《中国新闻周刊》：职业球员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面临要不要“单飞”的难题，离开最熟悉自己的父母，球员有可能得到全新的发展空间，也可能成绩急转直下。未来瑞恩成长到一定阶段，有机会接受其他教练指导，你是否会退出她的团队？
张義磊：事实上，我从未放弃为瑞恩寻找更专业的教练。家庭作坊不一定是最科学的培养方式，但家庭一定是球员成长的基础。网球运动打到最后非常残酷，运动员必须独自承担更多压力，我们会一直陪伴她，家人会是她永远可以依靠的后盾。
在如今的世界职业网坛，排名在世界前100的球员才能靠比赛奖金养活自己，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距离越过这道严酷的分水岭，瑞恩还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在天赋和兴趣基础上，她还需要付出数倍于他人的努力、坚持科学的训练方法，和一点遇到好的教练团队的运气。
作者：李明子
编辑：闵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