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倾家荡产拍出今年国产电影最高分

倪伟  2024-09-12 15:35:36

韩寒执导的电影《后会无期》中,主题曲里有一句“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电影中响起这首歌时,摄影机正缓慢扫过宁静的海水,仿佛一双眼睛,凝视着一片悲伤的水域。

 

这片海底确实沉入过一艘船,成谜的却不止一个人。那艘船名叫里斯本丸号,1942年,日军利用这艘船押运1816名盟军战俘前往日本,在浙江舟山东极岛附近海域,被不明真相的美军击沉。浙江渔民冒着生命危险,救起了384名年轻的盟军战俘。当海面恢复宁静时,仍有828个人随着沉船永久长眠于深海。

 

光是听上去就令人喘不过气,这段历史很多年里鲜为人知,在二战史上,只有极少研究者做过研究。现在,我们终于得以知晓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并且幸运地看到三位年近百岁的当事人亲口讲述。

 

历时8年,这个蕴含着伤痛、勇气和爱的故事,被拍成一部两个小时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9月6日起在影院上映,豆瓣评分达到9.2,是今年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

 

历史有着沉重的悲剧气息,也散发出强烈的英雄主义,打捞这段历史的新故事,亦是如此。

 

沉默的壮举

 

8月23日晚上,在东极岛上,一栋二层小楼的栏杆上挂起一面幕布,四个角被绳子扯得变了形。几十个岛民搬来椅子和凳子,等着《里斯本丸沉没》电影开场。电影拍的故事,就发生在他们的故乡。

 

电影开场,导演方励入画,那是2016年某日,他在船上指挥一支勘探团队寻找里斯本丸号残骸,连续10天一无所获。他们扩大勘测范围,将东极岛海域整个扫了一遍。声呐扫描之下,终于,货舱、垮掉的甲板、断裂的船体一一出现在眼前。长140米,宽18米,一艘沉船现形,与里斯本丸号构造完全吻合。

 

第二年,他又带来空中机器人,进行超低空磁探,判定船体由7000吨钢铁铸成。两个证据印证,他相信里斯本丸号被找到了。方励不仅是著名电影制作人,也是一位成功的海洋科技装备公司创始人和地球物理专家,寻找沉船的装备都来自他的公司。

 

里斯本丸号是一艘几乎被遗忘的二战沉船。2014年,韩寒在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制片人方励也在剧组里。聊天中,村民第一次跟他们说起了这件陈年往事,语气平静,但故事令人心潮澎湃。方励被触动了,他想要找到这艘船。“因为这是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事,这个故事应该由我们讲出来。”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盟军战俘后代在沉船坐标海域祭奠亲人。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随着电影放映,聚集到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散落在空地各处。这些观众里,一些人的父辈、祖辈就参与过那场海上大营救。在未曾被发掘的历史中,这些英雄的名字也未被记住。但电影的最后,完整列出了参与营救的200多名村民的姓名,观众坐到最后一刻,在幕布上吃力地寻找自己的长辈。

 

2017年,方励带上摄像机来到东极岛,采访最后一位在世的参与过盟军救援的渔民林阿根,老人已经94岁高龄。随后,调查范围扩大,他前往英国寻访1816名战俘及其后人,采访了唯一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时年99岁。他在三家英国报纸上发布了整版广告,又被BBC请进了直播间,陆续有300多个战俘家庭联系上方励团队。与此同时,各种资料也堆积起来,幸存战俘的回忆录、博物馆档案、口述磁带……零落的个人记忆,被编织进一个关于里斯本丸号的故事里。

 

故事缘起于1941年12月8日,日军大举进攻香港,一万余名守卫香港的盟军士兵,面对5万名日军的攻势,抵抗了三周,于圣诞节当天投降。次年9月底,日军借用改造过的货船里斯本丸号,将1816名盟军俘虏押往日本,同行的还有800余名日军和日本平民。后来终其一生,很多幸存者都拒绝过圣诞节。

 

很多年里,东极岛的老人们一遍遍地回忆着那次大营救。沉船前最后一刻,在歇斯底里的日军对战俘的扫射中,渔民义无反顾地划着渔船下海,向里斯本丸号靠近。半天时间,渔民前赴后继,亲手救起384名盟军战俘。

 

但事实不仅如此。幸存者丹尼斯·莫利说,中国渔民挽救的不止300多人,因为当渔民划着舢板出现时,日本兵停止了开枪,他们忌惮屠杀行为被目击。否则,那些漂浮在海面的盟军战俘会更多地命丧枪下。

 

每一方只看到了事件的一个方面。里斯本丸号事件的全貌到底是怎样的?方励的调查历时数年,走遍多国,访谈一百多个家庭,终于让拼图完整。

 

船上发生了什么?

 

1942年10月1日凌晨4点,在浙江东部海域,美国潜艇鲈鱼号发现了架着炮筒的里斯本丸号。7点04分,光线变亮,鲈鱼号向里斯本丸号发射了3枚鱼雷,偏了,第四枚击中船尾。引擎舱被轰出一个直径2.5米的大洞,海水涌入船舱。

 

距离中弹点最近的三号舱很快进水了。日本人丢进消防水泵,让三号舱的英国兵往外泵水,而日本人则登上救援船,只留下大约100名守卫和船员。1日晚上9点半,距离船体中弹14个小时,日本守卫用木板封死各个舱口,再钉上帆布,彻底密封,以防战俘逃跑。船舱内部空气逐渐稀薄,虚弱的士兵仍一刻不停地往外泵水,一个顶替一个,延缓了船只的下沉。

 

2日凌晨1点半,三号舱水深已经齐腰。这时,舱壁突然传来了敲击声,是莫尔斯电码,来自隔壁的一号舱。一号舱里是信号兵,信号兵杰克用莫尔斯电码与三号舱沟通伤亡状况。

 

杰克后来活着回到了英国。他成为这部纪录片里一个关键性人物。里斯本丸号的经历给很多幸存者留下了一生的阴影,在杰克心中尤其沉重。他后来也曾被派往广岛清理原子弹爆炸现场。某一年,两位研究二战盟军战俘的日本学者找到他,对他做了口述历史采访。这次经历启发杰克在英国录下了更多磁带,留下自己的回忆。

 

在伦敦的帝国战争博物馆,方励一盘又一盘地听这些磁带,找到了杰克关于里斯本丸号事件的详细回忆。相比于其他幸存者留下的些许文字,杰克的录音里充满了细节和情感。

 

10月2日早晨6点,距离中弹23小时,一把厨刀在三号舱士兵中间传递,有人登上木梯顶部,切开了帆布。士兵们挤上木梯往上顶,一下又一下,终于撞开了钉死的木板。他们像瓶塞一样被挤出船舱,迎接他们的不仅是早晨的阳光,还有子弹。此时船上还剩下6名日军敢死队员,端着枪站在船桥上。最早一批逃出的人被射死了,踏着他们的尸体,后面的士兵冲上船桥,干掉了日本兵。

 

逃生造成了混乱,有人又被挤掉入数米高的船舱,摔死了。一位名叫卡斯伯森的上尉站出来,冷静地维持秩序,制止了混乱。一些受伤和重病的士兵仍在船舱底部,无力逃生,卡斯伯森又返回舱底,给他们递上最后一根烟、最后一杯酒,说最后一句安慰的话。多年以后,幸存者仍动情地回忆起卡斯伯森在那一刻的理性和慈悲。

 

士兵们抱住任何能够漂浮的物体,跳进水中,奋力往2公里外的岛上游去。此时,又有日本兵划着小船赶到,举枪射杀。枪林弹雨中,有盟军战俘从水中抬起头,看到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国人站在船头,向他们伸手。东极岛的渔民们来救他们了。

 

那天,东极岛的渔民先是看到很多布匹之类的物资漂到岸边,准备去捡物资,接着就发现有人漂在其中。林阿根回想那天,阳光明媚,无风无雨,是个好天气,他们从上午8点忙到中午,摇着只能装几个人的舢板,一趟趟往返抢救。有时舢板上已经坐满了,还有盟军战俘精疲力尽地趴到船舷上,他们摇摇手,再装就要翻了,盟军战俘立刻就松开手,让出求生机会。

 

渔民亲手救起384人,一共有988人最终从船上死里逃生。但结局依然是惨烈的。3天后,日军登上东极岛,将盟军战俘带上另一艘船,押往日本,关在大阪和神户的两个战俘营。途中暴发白喉,大量士兵死去,卡斯伯森上尉也在照顾战友时感染白喉而死。1945年二战结束时,活着回到英国的军人,只有700多人。

 

整个过程都是方励通过大量资料还原出来的,他的研究细致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身为地球物理专家和海洋科技公司老板,他对船舶并不陌生,也产生了搞清所有技术细节的愿望。他细致地研究了里斯本丸号的构造,进行大量推理和分析。“我完全可以跟你复述每一刻船上发生了什么,而且跟幸存者的记录能一条条印证。”

 

历史侦探

 

里斯本丸号沉没50年后,幸存者们曾在英国举办了一次纪念活动。一个美国人也来到了现场,他拿起话筒,问哪些人是幸存者,几个人举起手。美国人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船舱里,否则我不会射出鱼雷。

 

他是击沉里斯本丸号的鲈鱼号潜水艇上的机械师加菲尔德,鱼雷就是他亲手发射的。起初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战绩,后来他才得知真相,愧疚折磨了他一辈子。重聚时,他拥抱着信号兵杰克,泣不成声。

 

实际上,日军押运里斯本丸号违背了《日内瓦公约》,未悬挂特定标识以保证战俘待遇。战后,国际军事法庭称,日军在里斯本丸号行动中的行径惨绝人寰,“是现代文明国家在海军史和军事史上的耻辱”。

美国海军中尉威拉德·卡罗尔·约翰逊在日本神户战俘营根据里斯本丸号幸存者描述所绘的铅笔画,由一名幸存者藏在一根竹竿中保存下来,收藏于英国米德尔塞克斯军团博物馆。

 

就在方励在英国寻访时,一封来自加拿大的邮件改变了采访的走向。一位名叫比尔的男性在邮件里说,他的父亲就是里斯本丸号上的士兵,他还活着。

 

方励带上摄像机赶往加拿大魁北克北部山区的小镇,98岁的威廉·班尼菲尔德坐在沙发上迎接他。威廉说自己并不想回忆那段故事,但面对方励,他重新走入记忆。他回忆当船舱的积水越来越深,而空气越发稀薄时,他的军官对他们说,就算死,也要像一个英国人那样死去。“我不知道英国人死,跟别的人死有什么不一样,”威廉幽默地说,继而又凝重起来,“但那句话,给了我们勇气。”

 

找到了盟军战俘的后人、中国渔民的后人,又找到了美军潜艇舰长和机械师的后人,事件最后一个重要参与方——日本人的后代,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方励去了日本。里斯本丸行动的指挥官和田义雄没有活到战争结束,而船长经田茂活了下来。当方励带着经田茂的军事审判档案给他的子女看时,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这段历史。

 

经田茂在法庭上辩称,自己只是服务于军队的平民,无法阻止那一切发生。经田茂被判处7年徒刑,出狱后性情孤僻,两年躲在家中闭门不出。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天抽掉50根,最终死于肺癌。他的儿子经田广海对方励说,他感觉,父亲的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我们给中国人造成了很多苦难,挥着刀到处杀人,能说那是编造的吗?”经田广海说。

 

而在世界的另一边,七八十年来,无数个家庭也活在痛苦中。当方励带着摄像机进入英国战俘后人的家,在餐桌边、沙发上、花园里,听着他们讲述的故事,他一次次感觉到胸中压着千钧巨石。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妇人怀抱一只女童玩偶,那是70多年前父亲从香港寄给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她一生小心翼翼保护这只玩偶,至今完好如初。面对镜头,她哭到颤抖。

 

一对兄弟向方励展示了一封信,那是他们牺牲的伯父理查德写给他们父亲的,当时他们的父亲才5岁。年长17岁的哥哥在短短几行的信里,将母亲托付给5岁的弟弟。弟弟长大成人后,母亲才把信交给他,他把信放在钱包里,放了40多年。“那简直就是一封遗书,太让人痛了。”方励实在抑制不住情绪,离开摄像机,冲出屋外抽烟,“我也有弟弟,我理解那种感受。”

 

理查德的故事还有后续,方励偶然发现了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瞬。那一天,理查德冲出了船舱,躲过了子弹,在漂向东极岛的海面上,他趴在一块木板上停止了呼吸。他牺牲的场景被简短地记在一个小笔记本里,保存在英国陆军博物馆。到达日本后,士兵们被分隔在两个战俘营,他们回忆自己看到的牺牲战友的最后姿态,信息在两个战俘营间传递,以拼凑出牺牲和幸存者名单。而这些记录,无意中记下了牺牲者们的人生结局。

 

“你就是活在这一大群人的故事里面,看到他们的命运、家人和伤痛,你止不住就想去分享,也想帮助他们还原他们的父辈遭遇了什么。”方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种情感不是压力,它是一种动力。”

 

通信兵杰克的录音里,也讲述了一些战友的结局。一个军官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自己的妻子住在哪里,请转告她,他已经尽了全力与她相聚。说完就淹死了。一名士兵从香港给家人写信,满怀信心地说,一切如常,料将很快重聚。他牺牲三年后,家里人才辗转收到信。回忆到此处,杰克平静的语气突然颤抖起来。

 

里斯本丸不再“沉没”

 

当年决定用摄像机记录这段历史,最迫切的原因,是林阿根老人的记忆正在加速衰退。起初方励不确定将会拍成什么样子,如果不必拍成大银幕电影,成本最多四五百万元。但一头扎进去之后,项目规模逐渐扩大到无法想象,他已无法回头。

 

定档在刚开学的冷门档期,这部纪录片票房堪称惨淡。方励早就知道一定会赔,但对于这件事,他没有用经济头脑计算。在电影制作后半程,大量相熟的后期制作公司,都是无偿帮他做,最昂贵的动画部分,合作方也是以最低成本照顾,“他们都知道我早就没钱了”。

 

方励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这几年,他电影之外的生意开展也不顺利,几千万账款收不回来。他说自己为了做完电影倾家荡产,房产也都变卖了。但直到电影上映,事情还没做完。有300多个战俘家庭联系了他们,其中240多个表达了接受采访的意愿,他们已经采访了110多个家庭。但他承诺,每一个愿意接受采访的家庭都会去访问,这将是电影之外的余音。他还打算搭建网上纪念馆,将所有资料和采访素材都放上去,他手舞足蹈地描绘了网上纪念馆的构造。但在走出财务困境前,都无法启动。

 

“这是一大群人的心愿,让一个动人的故事留在人间。”他说,“没有他们,这件事不可能完成。”

 

整个过程中,有很多人帮了忙。身在香港的历史学者托尼·班纳姆是极少研究过里斯本丸号的学者,他的专著让方励省却了很多研究和调查。班纳姆向他介绍了英国退役军人费恩祺少校,这位会说汉语的军官利用自己的身份、人脉和热情,成为方励打通英国有关机构的搭桥人。日本的两位军事史学者,则为方励在日本的调查提供了大量帮助。

 

“这部电影的制作过程非常艰难,我觉得如果换作任何人,可能在电影完成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正是方励的纯粹和坚持,让我们看到了这部电影。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已经30多年了,我经常想象沉船时的情景。我原本担心电影制作人会难以还原那个过程,但事实上,我认为他们做得非常好。”托尼·班纳姆回复《中国新闻周刊》,“这本质上是一个普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其他普通人的故事。这次是中国人和英国人,但换作任何国籍的人也会这样。这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故事,具有全球意义。”

 

80多年前,中国渔民抢救了盟军战士的生命;80多年后,中国电影人抢救了这段历史。“如果中国人不讲,还有谁去讲?不要让这个故事再次沉没,我们都有责任。”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和林阿根,这三位亲历者在2020年2021年陆续谢世,他们没有看到电影,却在生命的最后亲口讲出了历史。

 

这是一部充满方励色彩的纪录片,他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述贯穿始终。他尝试过以第三人称冷静叙事,但损失的情感冲击力,正是他最珍视的部分,他想把这些故事给他带来的震动原原本本传达给观众。在这部电影里,他不仅是出资和制作电影的人,他还找到了沉船的遗骸,找到了当事人和后代,他将14名盟军战俘后代请来东极岛,坐上轮船,经过里斯本丸号遗骸上方时,声呐在屏幕上勾勒出船只的形状,那里就是他们先辈的埋骨处。

 

他推动着故事一步一步向前发展,为一段段未完成的人生找到结局。这个人间地狱般的故事里,却展现了人类所有美好的品质。当一艘船沉入海底,那些人终于不再是一个谜。

 

发于2024.9.16总第115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里斯本丸沉没》: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记者:倪伟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