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2.5.30总第1045期《中国新闻周刊》
“论语告诉我们:不用内卷,一样能成事!”“身边有个杠精,是种什么样的体验?”最近,科普公众号“混知小课”正在讲《论语》,接档3月上线的“一口气俄国史”。继“一口气印度史”“一口气初中物理”“一口气搞懂物质的量”等一系列搞笑幽默的漫画小课之后,被孩子们戏称为“憋老长时间了”的“一口气”,还在持续更新着。
从2017年开始,以“混知”推出的“半小时漫画”系列为代表的漫画科普风靡市场。截至2021年的数据显示,在图书整体市场中,科普类图书的码洋比重呈上升趋势,数据的增长点主要来自儿童科普百科类图书,儿童科普百科在整个市场中所占比例超过6%。2021年1月之后,儿童科普在儿童类中的码洋比重已超过儿童文学,成为儿童类下的第一大细分类。与此同时,成人科普在整个市场规模中的份额占比却很小,码洋比重始终在0.5%左右波动。
这导出了一个有趣又令人深思的结论——当代家长更愿意在孩子的阅读上加以投入,特别是儿童科普这些能够增加知识的图书类目,他们注重孩子的知识储备,但对于自身的阅读,要求却较低。
当人们意识到素质教育与社会阶层之间的隐秘关系,在教育相关的公共讨论中,“内卷”和“鸡娃”的功利已经从学科教育成功渗透进课外阅读领域。这份“功利”并非二元化的褒贬,家长的“功利心”在某种程度督促市场产生了一批优质且受小读者欢迎的读物,从这些读物中,也许我们得以窥见孩子真正的需求。
2019年7月31日,贵州贵阳市云上方舟钟书阁书店里,不少小朋友在家长的陪同下一起看书、学习,趁着暑假好好地“充充电”。图/IC
“专治上课不明白”
“混子哥”陈磊本没打算给孩子做科普。2014年,他只想用自己擅长的漫画,给同龄人讲讲历史,从处女作《如果东周六列国是一个班级》开始,将中国上下5000年的历史定格在段子一样的漫画里。2017年,他出书了——《半小时漫画中国史》,这部让人“笑出腹肌”的历史知识漫画,上线七个小时就在五个电商平台全部卖断货。线下签售会上,陈磊才发现,买他书的读者,居然有一半是还在上学的小朋友。原来,他那些同龄人读者觉得他把枯燥无味的历史讲得有意思,可以增加知识,就推荐给孩子,短短几年,小朋友就成了他公号读者中的主力军。
小读者们问他,既然历史画得这么好玩,那能不能画一画地理、画一画语文……可以说,是读者的需求促使陈磊开始认真思考为小朋友做科普甚至做教辅书这件事。2017年,陈磊成立混知教育团队,为K12以下学生量身打造知识产品。
2018年8月,“专治上课不明白”的“着迷小课PLUS”公号上线,2021年4月,更名为“混知小课”。着眼于科普的“半小时漫画”系列已经上市29种,总发行量超过3000万,《知识点有画面——小学生必背诗词》《知识点有画面——初中必背诗词》等教辅书也成了畅销书。
市场紧跟潮流,很快《赛雷三分钟漫画:病毒、细菌与人类》《花小烙漫画:原来科普知识这么有趣》等一批科普漫画进入畅销行列,科普漫画逐渐成为科普读物中的一个重要类别。
读图与读屏时代成长起来的孩子,对图画是天然亲近的。陈磊并不认为这是网络时代的异化,在他眼中,对于学习知识这件事,图像无疑是更加直观更利于记忆的形式,图像化思维也是学习能力和表达能力中相当关键的一点。
美国南加州大学教育学荣休教授斯蒂芬·克拉生在他最知名的著作《阅读的力量》中,曾为漫画正名。他利用大量的数据与个案进行调研,而后得出结论:漫画对语言学习与学校表现都没有负面影响,看漫画的人的阅读量与不看漫画的人相当,甚至,看漫画的人读得更多,并且对阅读也持更正向的态度。个案研究中也有许多强而有力的证据指出,看漫画能促进语言能力的发展,且能把读者引向其他体裁的阅读。
曾有一些家长和专家对于严肃知识的漫画化、娱乐化有过担忧,担忧教育过于迎合当下的孩子,太强调趣味的包装,会使人失去对文化和知识的敬畏。
在教育学家、“语文界新生代领军老师”郭初阳眼中,花很多时间和力气把原本枯燥无味的知识点变得好玩、让人印象深刻,无疑是件好事,甚至是教育工作者在教学中应该借鉴的,“让孩子们觉得学习并不是一件太苦的事”。但同时,他也希望孩子们能认识到,凡事要有所成就,一定是付出长期艰苦的努力。
“混子哥”陈磊。图/受访者提供
陈磊对“混知”能起到的作用有清醒的认识,他把自己形容为“种青苹果的人”,真正的知识无疑是树顶上的红苹果,但他希望种一些伸手就能拿到的“青苹果”,让暂时够不到红苹果的人先尝尝苹果的滋味。“浅尝辄止胜于望而却步。”陈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认为自己曾是“学渣”,所以他用儿时的目光审视如今“混知”的内容,“我常常想,当年我怎么都不明白的问题,如果那时老师能给我画张图,我是不是就明白了?”所以,如今的他力求去掉一切门槛,把所有复杂难懂的知识点全部磨碎,就是不让知识“板着脸”。如果有小朋友因为这些漫画发现知识原来可以有趣,进而对一些学科产生兴趣,陈磊就觉得他没有白画,因为兴趣可能会成为孩子们最终摘取“红苹果”的动力。
读图与读屏的结合,也让知识有了更广泛和便捷的传播。2021年4月,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2020年中国儿童数字阅读报告》,数据显示2020年儿童付费阅读比例一路高涨,环比增长56.5%。大多数家长认为,阅读有意义的作品可以为孩子的考试加分,内容丰富和内容具有教育意义成为家长在选择阅读付费时最关键的两个因素。教育“内卷”下,阅读素养成为素质教育的起点,为阅读教育付费,下沉市场也已觉醒,三四五线城市的用户付费意愿及付费用户增速远超一二线城市,尤其是五线城市的付费用户增幅超过了100%。
“从积极的方面看,读图与读屏时代的到来,也许全民阅读量会因此而增加。”郭初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家长们明确的目标客观上增加了孩子的阅读量,数字化也带来便捷,新一代孩子,有了更多机会寻得丰富阅读内容。
“独立面对真实的世界”
去年年初,一本定位人群9~16岁的新创刊杂志仅第四期印量就突破15万册,这对于这个时代的新刊而言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成绩。这本名为《少年新知》的杂志,想要填补教育中最缺失部分——思维启蒙、情感教育和意义追寻。
主编陈赛回忆,创办《少年新知》的契机来自她2020年一次针对高中生的采访,一个学生的话让她印象深刻。那时,这个学生已经拿到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但当他回忆起初中生活,却说那是最苦闷的一段时光,童年的愉快状态还没有完全结束,一下进入一个赤裸裸以分数衡量一切的价值体系,不仅开始感受到来自同伴的霸凌与恶意,也朦胧意识到成年人的虚伪和冷漠。
中国的少年儿童出版在上世纪80、90年代开始繁荣之时,曾有相当一部分少年文学,例如《男生贾里》《女生贾梅》,但进入21世纪后,随着第一代独生子女成为父母,0~12岁的读物越来越多,从绘本、童话一直到小学校园、幼儿科普,领域细分且严重饱和,青少年文学却逐渐凋零。在出版业更加发达的欧美,13~17岁的青少年读物有繁荣的市场,诞生了风靡全球的《哈利波特》和《暮光之城》。2015年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作家汤素兰就曾说,“凋蔽的成长小说”“失去的少年读者”在当下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中国的少儿出版物,已经主要服务于儿童,少年图书多为教辅,难见人文读物。
《哈利波特》系列吸引了许多小读者。图/视觉中国
陈赛希望办一本刊物填补这个空白。2020年6月,《少年》正式创刊,在4期样刊后,2021年1月更名为《少年新知》。每期探讨一个主题,友谊、偶像、运动、未知、自我……陈赛找到一群愿为青少年写作的作者,设立科学、哲学、文学、心理、游戏、社会等专栏。根据杂志社的读者调查,最受孩子欢迎的栏目有两个,一个是游戏专栏,《少年新知》不排斥游戏,而是大大方方接纳孩子热爱游戏的天性;另一个是社会栏目,少年们愿意去观察和思考这个真实世界并不那么美好的一面。
迅速增长的订阅量证明,孩子们真的缺乏这样的读物,同时,杂志也征服了父母,父母愿意为孩子花钱。但被征服的父母所体现出的功利性,也让陈赛感到一些忧虑。去年年底的读者见面会上,一位家长说:“我非常喜欢这本杂志,我会把杂志上我认为好的地方都用荧光笔画出来,给孩子作为提示。”
陈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少年新知》的愿望是让小读者知道,看待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希望他们学会转换视角,获得心智、情感上的巨大自由,独立面对真实的世界。
认可杂志的成年人,行为却与杂志的价值观相反,这大概就是孩子眼中曾经瞥见的成年人的虚伪与矛盾。也正是这种复杂的矛盾,使成年人太过多维的目标与孩子那些边界并非分明的需求,时而重合也不断游离。而以自己的感受好恶来代替孩子的,似乎又是家长总在做的事情。
今年3月中旬,一位家长给儿童文学作家北猫留言。北猫创作的“米小圈”系列因其幽默且贴近孩子真实生活的游戏精神,在小朋友中广受欢迎,成为现象级畅销书。家长却问:“(米小圈)上学记里宣扬的是什么价值观?对孩子的教育意义和引导作用是什么?”
出版“米小圈”系列的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明琴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成年人不能完全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孩子的精神世界,受到孩子喜欢的读物不一定是直接灌输道理的作品,这样的读物一样有用,只是这个用处可能不会立即显现。
北猫回复家长说:“……我对童书的理解不允许我写这样明确的价值观的东西。我更希望一部童书是充分站在孩子角度和立场,展现孩子的真实天性和生活。而价值观是一点点隐藏在细节里,是润物细无声的……”
陈赛记得,自己的孩子在幼儿时期,曾经反复让她讲一个绘本连续讲了半年,讲到她看到那个绘本就感觉“崩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段时间他如此喜欢那本书,但我想,那本书应该是满足了他某种精神上的需求。”
“从这个意义上看,家长能做的就是为孩子提供尽量多的选择,然后由孩子自己选择要阅读的内容。”明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一本书,只有让孩子自己觉得有意思,喜欢看,他们才会在内心觉得书是个好东西,才会坚持阅读。” 这正是美国南加州大学教育学荣休教授斯蒂芬·克拉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已提出的,自由自主阅读。
步入阅读的轻轨
2017年,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知心姐姐》杂志曾面向全国中小学生群体、家长和教师开展问卷调查,回收有效问卷10万余份。在问题“阻碍你阅读的原因是什么”中,50.59%的孩子表示“学业重,没有时间和精力”阅读,34.63%的孩子表示“不知道看什么书”,20.89%的孩子认为“爸妈推荐的书枯燥难懂”。对于“你对阅读的期待是什么”这个问题,占到半数以上的最高票回答为“读自己喜欢的书”。
挑选自己喜爱的读物成为孩子对阅读的最大期待,事实上,这才是真正有效的阅读,这也正是郭初阳多年推行自由自主阅读理论的原因。自由自主阅读的概念很简单——因为想阅读而阅读,对于学龄儿童,不需写读书报告,不必回答每个章节后的问题,也不用为每个生字查字典。自由自主阅读就是放弃阅读一本不喜欢的书,再另外找一本喜欢的来读。
2020年10月31日,江苏宿迁市宿城区,八角楼书店内阅读图书的小朋友。图/IC
这看似简单却不容易实现,就连成年人自己都要时刻面对哪些阅读深刻、哪些肤浅的外界审视以及自我问诘,难以真正自由,何况面临升学压力与目的性极强的素质教育的未成年人。所以家长要干预孩子的阅读,因为他们对孩子的自主选择存在深深忧虑。在上述《知心姐姐》调查里,56.38%的教师和38.78%的家长表示“孩子总是浅阅读,读漫画、笑话,不爱看经典”,认为这是“目前孩子在阅读上存在的最大问题”。
美国南加州大学教育学荣休教授斯蒂芬·克拉生在90年代的论文中已经论述,不管漫画、言情小说还是恐怖、奇幻读物,都没有任何害处,反而很有可能激发人阅读的兴趣,将人引入更深刻的阅读。
郭初阳理解家长们的功利心,但他提醒,“功利”两个字中“立着一把刀”,而人生的哲学又偏偏那么奇怪——“很多时候丝丝点点计算,结果却偏偏相差太远”。而完全没有目标的自由自主阅读,却像步入一条轻轨:阅读者的理解力会大大增强,先前难懂的文章某日忽然变得容易;写作恐惧症不知何时就消失,属于自己的独特文风也慢慢形成……还有可能取得远超目标的效果。
受益于无目的的阅读,也许陈磊最有发言权。20岁前,学理工科的他从不看历史,上大学时他和同学一起打一款以“二战”为背景的游戏——《盟军敢死队》,随着通关难度增加,陈磊发现对游戏背景知识的陌生大大地限制了他的手脚。“搞明白了玩起来才有意思!”他在网上搜罗了大量“二战”资料,又读了《希特勒亲历记》等相关书籍。把“二战”基本摸清了还不够,他如法炮制,又去了解“一战”……对历史的兴趣一发不可收拾。下苦功夫追求的无用之用,若干年后竟成就他的事业,这是连陈磊都没想到的事。
“恰恰是没有目标的阅读达到了这样的效果。”郭初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没有人对他们有任何要求,纯粹因为发自内心的热爱,这就是自由自主阅读。”
且这样的成功无法复制,如果说家长能在哪里用些力气,郭初阳建议,一个家庭至少应该有1000册优质藏书,床头、餐桌甚至马桶边,好书触手可得,多和孩子一起去图书馆,自己多读书,创造读书的环境。接下来,就应当顺应孩子的兴趣,每个孩子兴趣不同,甚至一个孩子在不同时期兴趣也不同,给他们选择书籍的自由,那么他们迟早会邂逅自己的“全垒打书籍”——这也是斯蒂芬·克拉生提出的概念——一本超级喜欢的书,一个人找到了这本书,就无法停止阅读它,且从此以后就疯狂地喜欢上阅读。郭初阳说:“一旦孩子在文字世界中体会到这种巨大的乐趣,他的阅读就停不下来,就会充分体会到阅读的美好。”
再回看那些被孩子们真心喜爱的书籍,无论文学、科普还是杂志,不同的内容与形式中,似乎隐藏着相似的书魂,在这些书籍接纳、尊重、理解且平等的目光中,孩子自然愿意亲近它们,孩子真正的需求似乎也就是如此。就如同《新课外语文》丛书中结尾所引用的一段话:“大凡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是掌握独立的意义。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此。”这是日本教育家福泽谕吉在1891年庆应大学毕业生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名为《寻求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