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做厂二代秘书是什么体验?
没有体验这份职业前,我凭此前短暂的秘书经验—一家规模中等的房地产老总的秘书,判断这是份陪老板出席各类活动以及随时响应老板需求的工作。这位房地产老总身边有三位秘书,分别管理日程、生活和宣传。
在浙江慈溪的一座小镇上,卖了20年吹风机、年产值达到5个亿的厂二代老板岑旭妮告诉我,镇上大大小小十多家年产值规模过亿的工厂,没听说过哪个老板有秘书。
面对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秘书,她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说,“跟着我就好”。
大部分时间我跟着她开会、见客户,在她小小的乡镇办公室里见了一波又一波来自世界各地的客户。
20年来工厂生产的吹风机等个护产品。
“失败”的厂二代秘书体验
慈溪,“小家电之都”。慈溪人常说:“制造一件小家电,不到1小时便可在慈溪找到全部零部件并完成组装。”2021年和2022年,慈溪都是全国百强县中的第六名。
在距离慈溪市中心10多公里的这座名为庵东的小镇上,20年前就有涉及机械电器、针棉织品、塑料电子等行业的近千家企业,面向东南亚、欧美等国家和地区销售产品。
36岁厂二代老板岑旭妮的家族就是在2003年开设生产线,进入制造业。这家名为“巨发电器”的工厂以吹风机等个护小家电和空气炸锅等家用电器的生产和销售为主,每年大约有六成订单来自海外,主要是美国、欧洲、中东和非洲等地。
岑旭妮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我想象中的老板差别不大:齐肩短发,简单淡妆,浅色职业套裙,显得十分优雅干练。说话则给人没什么架子的亲和感觉,让我对这次乡村职业体验充满信心。
英语专业毕业的岑旭妮与爱人结婚后,先做了两年英语老师,而后从事外贸销售工作。2013年她顺理成章进入工厂,十年时间,从基层的销售,接班做了老板,管理500个人。
我的秘书工作从她在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茶开始,“等客户”。
作为老板,岑旭妮主要忙三件事,开会、见客户以及做战略规划。在我当秘书的36个小时里,我跟着她开了三个会议,采购周会、电商周会和工作质量大会;见了三波客户,分别来自香港、澳洲和美国。
岑旭妮(右一)在开会。
事实上,这次体验可以称得上“失败”,因为并没有太多工作和任务可以给到我这个秘书。更多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和岑旭妮聊天,她和我谈到了未来五年要将工厂产值翻番,也谈到了再把事业干个二十年的抱负。
接班后,“流水线风暴”来了
2020年疫情刚刚开始,岑旭妮和爱人全面接手工厂时,经历了一段最艰难的时光。管理工厂的第一步就是管人。工厂里多的是干了十几年的“老人”,她新招的年轻助理使唤不动这些人。后来她决定对原有管理模式“动刀”。
在她印象中,公公经营工厂20多年,有自己的一套“经验之谈”,这套经验是长期实践、口耳相传产生的积累。然而当今社会已经走上了数字化道路,工厂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我们喝茶聊天时,一位上了年纪、穿着工装的长者来到办公室内,岑旭妮介绍到,这是去年九月刚从深圳挖来的行政部负责人沈阳安,此前在深圳的制造业从业多年,对工厂管理很有经验。
沈阳安今年50岁,从事工厂管理超过二十年,此前在汽车零配件工厂任职多年,后来岑旭妮找到他,深谈几次后希望他“跳槽”过来。事实上,被挖到这家工厂后,沈阳安带来了一场“流水线风暴”。
流水线车间。
沈阳安回忆起去年9月刚来到厂里时,工厂是没有人穿工衣的。在他看来,一个上了规模的工厂,不管工艺有多好,业绩有多高,如果客户来工厂看到工人没有穿工衣,总会觉得企业似乎不是在正经搞生产。穿上工衣,是规范化生产的第一步。
沈阳安还通过制度规范了工人们的出勤,以前不准迟到只属于口头警示,如今迟到是需要纳入工资考核的。
事实上,在流水线日常管理中,沈阳安几乎天天在工厂“找茬”。哪些物品放置不合理,哪些流程规范不到位,一一纠正过来。
他告诉我,中国有不少坐落在乡村的企业,撑起了市场的活力,但这些企业多面临着人才短缺、管理需要上台阶等经营难题。这是他能来到这个小镇的原因——“如今浙江的许多中小企业正在向深圳的企业学习”。
岑旭妮和爱人分别负责工厂的销售和生产,引进了精益生产模式,该模式衍生自丰田生产方式的管理哲学。总结起来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降本增效。为了感受这场“风暴”,我从岑旭妮的办公室来到了工厂。
在工厂里,我观摩了一个吹风机是如何产生的,从组装到完成,大概需要二十多位工人接力完成。一个小时大概能够组装260个左右的吹风机。这样高效的生产,源于工厂越来越标准化和精细化的管理与流程。
不只是生产效率提高了,沟通效率也大大提高。“大家不再凭借个人经验做事,最终可以提升生产质量和效益”,岑旭妮强调,数据思维是和父辈最大的不同。
采购部会议。
当我跟随沈阳安熟悉工厂环境时,正巧遇到了车间每天早上的生产会议,听说这个会议雷打不动每天由一把手主持,主要解决每天车间的生产问题。“喷漆效果为什么没有达到预期”“我确实人手不够”“五月份工资下降了”……交流简单而直接。
当68岁的老父亲“再创业”
据公开数据显示,2017年至2021年中国小家电行业市场规模整体上涨趋势明显,五年间复合增长率达到8.72%。岑旭妮的家族也察觉到了这股商机。
一直以来工厂一半多的生意来自海外客户,但是在2020年疫情初期,海外的订单并不流畅,几乎停工了个把月。但刚好国内的宅经济发展起来,空气炸锅突然大火,于是他们租下来一条生产线备货。
有一次,一家在头部网红直播间销售的小家电产品找他们代工空气炸锅,本来下了三万单,结果一晚上卖了六万单。“爆单了”,翻倍的销量令岑旭妮既惊喜又发愁。“一时半会儿去哪里生产更多的产品,只好慢慢生产,三个月才发完货。”
这次的经历让父辈一代意识到,也许到了一个“再创业”的好时机。于是,岑旭妮的公公在距离原工厂几公里外的新园区内拿下了12万平米的厂房,准备在空气炸锅领域大干一番。
新工厂。
我在离岑旭妮工厂不远的老宅处,见到了她的公公。这位68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和来自香港的客户谈起在广交会上的见闻,比如新款空气炸锅被压价到9块9。
岑旭妮的公公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最开始养过蜂、卖过毛巾,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20年前偶然的一次机会发现了吹风机这个商机,于是开始租用厂房接单生产吹风机。
那时候吹风机算是“奢侈品”,拥有吹风机的家庭并不多。再后来,到2007年左右,吹风机生意规模做大了,年产值到了五千万。岑旭妮的公公想要自己建厂房生产,婆婆则不同意,认为要找银行贷款,有负债就有风险。后来公公“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借钱贷款买了地,于是一路把生意做大。
现在公公选择了“放手”吹风机,但又另起炉灶,进入空气炸锅领域。岑旭妮提到,这符合公公一直的作风,就是认准了的事一定会做。
在我担任秘书期间,我随岑旭妮及家里人带着三四年未曾谋面的香港客户参观了新厂区。据悉,这个空气炸锅厂区目前还没有建设完成,只有部分产线投入生产,但每年也带动了两个亿的产值。然而这样的成绩离回本还是有段距离。
带领客户参观空气炸锅产品。
更为令人忧心的可能是,小家电红得快,凉得也快。空气炸锅眼下在国内并不火了。据公开数据显示,在经历了2020年的爆发式增长之后,2022年国内包括空气炸锅等在内的13个厨房小家电品类零售量为22049万台,同比下降12.7%。
与我所了解的其他家族企业,接班人另起炉灶、挑战业务的局面的不同,岑旭妮家族一代创业,二代守业,更需要两代人通力合作、一起奋斗。这是岑旭妮现在的最大目标,“就是每年多赚点钱,让父亲踏踏实实创业”。
如何在这样一座小乡村,搭上国际列车,将产品卖向全世界,这是几十年前岑旭妮的公公就开始思考的问题。如今,岑旭妮和爱人正在自家工厂自上而下主导着一场变革,这与整个乡村在接受数字化、网络化的洗礼同步。
在几万人口的乡镇中成长起来的这些外贸工厂,孕育了不少身价过亿的厂二代,在中国企业出海浪潮中,他们正在躬身入局,与世界接轨。亲身感受到这样的变化,我的这次厂二代秘书的体验,也不能算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