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舞蹈家杨丽萍从艺第51年。4月28日,她发布了一条18分钟的视频,自述50年从艺感想。说到第14分钟时,谈及疫情,她突然哽咽着说,已经解散了《云南映象》团队。
“整整两年了,两年多,我们一直在坚守着,我不想放弃。”她数度落泪,“这次的疫情真的太残酷了……没有了舞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这出持续演出19年、7000多场的经典舞剧,暂别舞台。
杨丽萍发布这则视频的同一天,著名现代舞团“陶身体剧场”,也突然宣布解散。4月28日,本是陶身体紧张筹备五一期间14周年演出的日子,但随着北京疫情防控趋紧,全市演出暂停。这似乎给了陶身体最后一击。当天,陶身体官方公众号宣布取消全部演出,同时宣布,由于疫情带来的长期压力,舞团无力承担运营成本,将于5月解散。
两个猝不及防的坏消息,震动了舞蹈界和艺术界。他们发布消息的第二天,就是“世界舞蹈日”。随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了一条微博,谈及《云南映象》和陶身体的解散,称疫情的影响波及到整个文化领域,进一步恶化了作者和创作者的处境。
2022年,剧团正面临一场生死劫。
大型打击乐舞《云南的响声》剧照。《云南的响声》演员来自《云南映象》原班人马,由杨丽萍领衔主演。图/中新
不告而别的告别演出
坍塌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两年以来,疫情不断晃动着民营剧团本就不牢固的根基。
在疫情暴发前的2019年,《云南映象》经营状况尚佳,年收入较上一年增长5.53%,当年搬入量身打造的云南映象大剧院。然而,疫情到来让一切戛然而止,这部颇有市场影响力的传奇舞剧没有抵御住冲击。
2003年,杨丽萍在故乡云南编排了宏大的《云南映象》舞剧。那是中国大型原生态演出中具有标志性的项目,请来著名作曲人三宝作为音乐总监,张艺谋执导了宣传片。杨丽萍的经典舞蹈《雀之灵》,正是这部舞剧临近结尾处的华彩段落。次年,《云南映象》启动全国巡演,并登上南美诸国的舞台,在那年中国专业舞蹈最高奖项“荷花奖”评选中,《云南映象》将十项大奖中的五项收入囊中。
艺术上的成功之外,《云南映象》也获得了市场的认可。疫情之前,在昆明云南映象大剧院,《云南映象》每晚准时上演,几乎全年无休。去昆明旅游,观看这部舞剧是一个常规项目。在《云南映象》之后,张艺谋等导演的实景演出项目才陆续出炉,因地制宜地打造地方特色大型文旅演出,而《云南映象》是较早的先行者。
与此前的舞蹈节目不同,《云南映象》的主要演员都是当地老百姓,没有经过专业舞蹈训练,但能唱会跳,带着原生态的基因。初版演员90余人,四分之三来自云南村寨。这不仅是一个舞蹈节目,也直接为很多农民解决了生计问题,延长了他们的生活和精神半径。想起这些,杨丽萍更为伤感:“当初,是我把你们从田间地头带到舞台上,如今却要离开……”
原先的计划中,4月末至5月初,陶身体将在北京一家剧院启动长达6天的艺术节。由一家几十人的中小型舞团举办如此规模的艺术节,在中国十分罕见。舞团成立以来的全部作品将轮番展演,并举办一系列艺术家对谈等活动。举办全系列展演和身体艺术节,是陶身体的一个梦想,舞团从去年开始筹划,年初进行新舞者招聘、培训、排练。创始人陶冶、段妮也计划重新演出早年作品《2》,这是只有他们才能完成的极高难度的作品,之后这个节目就将宣告封箱。
2021年10月2日,北京国家大剧院台湖演艺中心,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现代舞演出。图/IC
其实,陶身体从2020年就受到疫情冲击,通过开设舞蹈课、创办服饰品牌等方式试图弥补收入;2021年底,舞团还是陷入负债运营的困境。回头来看,这次艺术节颇有告别演出的悲壮意味,或许也是陶身体面对疫情的背水一战。
陶身体由陶冶、段妮、王好创立于2008年,一开始就在国外迅速获得了赞誉,登上了诸多国际顶级舞台。陶身体以独特的艺术理念,被视为中国先锋当代舞的代表团体,也成为时尚界的宠儿,作品《6》曾在山本耀司时尚发布会上贯穿全场。台湾舞蹈家、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感叹,陶冶的作品是21世纪之舞,“我梦想可以编出这样的舞作,同时知道自己办不到。”林怀民退休前的最后一次演出,就是与陶身体合作的“云门舞集与陶身体剧场” 的《交换作》。
陶身体的先锋性主要在艺术圈内获得共振,但超越了市场目前的理解力。而由于国外现代舞市场的相对成熟,国外演出一直是陶身体最重要的票房来源。陶冶曾说,陶身体在国外和国内的演出场次大约是9比1,最多时一年40多场海外演出。这个比例并不是他想要的,而是市场决定的。他刻意在国内多演一点,希望努力扭转数字比例,理想状态是在国内演出多于国外。疫情到来后,陶身体无法出国演出,收入急剧下滑。而陶身体是完全依靠演出票房维持的市场化舞团。
陶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一直期待有商业品牌来支持舞团,以艺术创作与品牌达成某种共识,形成一种共生的关系。但他知道,这种共生关系的商业合作在国内很奢侈,尤其现在的商业环境并不乐观。
演出行业规模腰斩
受各地疫情影响,演出行业近两年承受重压。
4月27日,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2021全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2021年演出市场总体经济规模为335.85亿元,相比2019年降低41.31%,接近腰斩。2021年是疫情防控较为平稳、演出市场逐步回暖的一年。而今年与2021年相比,只能以雪上加霜来形容。一季度,全国取消或延期约9000场演出,占专业剧场、新空间演出总场次30%,二季度将面临更大幅度的缩减。
演出市场承受的压力,传导到创作者和表演者身上。青年戏剧导演李佳秋感觉到,剧团的制作成本在不断压缩,她去年导的一部戏,原打算使用中西合璧的乐团配乐,在民乐中加四把小提琴,但预算不够,退而求其次,加一些现代编曲,还是超支,最后只用民乐。一些配角的服装也没有单做了,而是选用风格一致的旧戏服改制。她的创作费也缩减了大约三成。
李佳秋说,一些青年创作者与院团合作小剧场戏剧时,现在都先义务劳动,定方案、写剧本,把项目先启动起来,同时等着项目资助或商业赞助,再谈报酬。“我们也知道院团日子不好过,大家作为一个共同体肯定是互相体谅了。”但演出大幅缩减,戏剧从业者比疫情之前更快地流失了,“没演出的话,在一些剧团只能拿最低工资,一两千块一个月。所以大家都在做兼职,坚持不下去的就离开了。”
加拿大太阳马戏团的一次预演。图/视觉中国
演出市场可谓“环球同此凉热”。2020年8月,英国音乐家服务平台的问卷调查显示,64%的音乐家正在考虑离开音乐行业,40%的人申请了非音乐类工作,41%的人从未收到政府的任何经济援助。加拿大国宝级剧团太阳马戏团,因近16亿美元负债,向法院提交破产保护申请。
国外剧院承受不住压力,千方百计呼吁恢复演出,并探索出各种新型演出形式。在伦敦西区,经典剧目《捕鼠器》于2020年10月底较早地在圣马丁剧院重新上演。据称,这得益于这部推理舞台剧没有亲吻、唱歌和跳舞,编剧只需要修改四五处演员有肢体接触的地方,就能让所有演员在舞台上全程保持一米社交距离。德国的剧院在公园和广场搭建起露天舞台,观众只要符合接种疫苗、核酸阴性等防疫条件,就可以不戴口罩观看演出。
而到目前为止,随着一些国家防疫政策的放开,剧院大面积复工,最困难的时期正在慢慢过去。
中国的院团也使出了各种招数。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度过了一阵寻路的时期,2020年疫情刚发生时,他们尝试了各种线上活动,甚至策划过边吃火锅边聊天的视频节目。但最终,他们放弃了这些尝试,回归到与戏剧有关的内容。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张惠庆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疫情也带给演出行业很多思考。她觉得剧场和院团除了艺术管理之外,还应该具备工商管理的思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每年运营成本有25%来自于政府拨款,75%要靠自己挣,也面临着运营压力,但平稳度过了数次反反复复的疫情,正得益于此前有意识地维持着健康的现金流。不过,她坦言,这对于很多民营院团是很难的事。“需要有一个非常稳固和成熟的团队,也非常考验院团长的能力,在工商管理的逻辑之上再加上艺术管理,才有这样一个可能,”她谨慎地说,“也仅仅是可能而已。”
线上是未来吗?
即使一时半会儿挣不到钱,剧场和剧团还是在努力保持曝光度,以免被观众遗忘。在这一点上,他们的主动权比同样惨淡的电影院略胜一筹。
3月8日,上海宣布暂停剧场演出,4天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开始免费在线播放经典话剧。第一天上线的是契诃夫名剧《万尼亚舅舅》,由知名演员吕凉、周野芒等出演,当天仅在微博单平台就有44万人观看。第一轮播映后,根据观众征集结果,又重映了几部人气最高的戏剧,《万尼亚舅舅》二度播映时,观众量还超越了首次放映。
封控之中的上海,每晚7点半——往常剧场场铃响起的时间——话剧在屏幕里准时开演。对于剧场的老观众而言,这是非正常生活中的一丝慰藉。上海大剧院、上海昆剧团、上海交响乐团、上海芭蕾舞团等院团,也都加入提供线上作品的阵营。2020年疫情之后,每当遭遇封控,提供线上演出成为很多城市院团的常态。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等机构,都推出过线上展映乃至直播。这似乎成为剧场、院团必须面对的新生事物,以此保持与观众的联结。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此举还有更为现实的考量。“这是基于市场的一个想法,我们不能远离观众,不能让观众忘记剧场,初衷是为了增加受众的黏性。”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张惠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20年4月15日晚8点,四川成都市一处艺术剧场内,原创剧目《晏山河》在线上以直播方式首演。图/红星新闻 刘海韵
事实上,线上演出再火,目前都很难转化成收入,这很大程度上是消费习惯所致。疫情走入第三年,张惠庆对线上的理解更加清醒,“说句老实话,我觉得它确实是一个赛道,但不是一个产业。”她坦诚地说,线上目前赚不了钱。
但这并不意味着剧院的种种线上行动,对于经营完全没有作用。上话通过近两个月的线上播映,聚集了一批受众,已经有四五千位观众在微信群里相遇,整天讨论戏剧。他们或许会被激发出走进剧院的欲望,成为剧院未来的线下观众。
NTlive的全称是National Theatre Live,即“英国国家剧院现场”,这种模式寄托了戏剧行业扩大营收渠道的另一种希望。2009年起,英国国家剧院通过高清设备的多角度拍摄,将戏剧转化为高清影像,在全球影院、剧院等机构播出。从此,戏剧借助影像飞出剧场,化身为电影的形态。NTlive的尝试成功转化成了收入,2015年至2017年营收占英国国家剧院总收入的12%。2015年,NTlive首次登陆中国,带来“卷福”“抖森”、科林·费斯等知名英国演员主演的话剧,在 18个城市播放了400场,观众超过8万人次。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张惠庆对NTlive并不陌生,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是最早正规引入NTlive模式的机构之一,不过,她认为NTlive模式本土化目前不具备商业前景。2019年下半年,她咬咬牙,拿出高价,准备从英国国家剧院聘请NTlive的摄像团队,制作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自己的高清影像。然后,疫情来了,项目停止。她现在庆幸没有将项目继续下去,“这两年我的很多想法变了。”她说,现在上话自己的团队,也能达到媲美NTlive的影像质量,上话应该把90%的精力投入到线下舞台表演艺术。“但线上或NTlive模式能不能作为一个延伸、一个补充、一个尝试?我觉得可以。”她说。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那条谈及《云南映象》和陶身体解散的微博里,提及今年2月发布的一份《重塑创意政策》报告。这份报告指出,新冠疫情发生之前的几年里,全球创意产业公共支出就有所下降,许多艺术家和文化专业人士原本不稳定的工作条件进一步恶化。仅在2020年,因为疫情,创意产业就失去了1000万个工作岗位。报告呼吁各国政府确保为艺术家和文化专业人士提供经济和社会保障,同时,对在线平台的收入进行更公平的分配,让提供在线消费内容的艺术家获得更公平的报酬。
各地政府对于文化艺术和旅游项目,均有基金或补贴计划,以接济疫情中的文艺企业和团体。例如,在2020年首轮疫情过后,北京曾对相关产业提出过票价补贴政策,其中,小剧场(500座以下)每售一张票补贴80元,中大剧场一般演出每售一张票补贴100元,大型歌剧、舞剧、交响音乐会每售一张票补贴200元。补贴总张数不超过全场座位的30%。珠海市委宣传部和珠海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也印发了《珠海市积极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支持文化旅游体育行业发展政策措施实施细则》的通知,明确对文艺院团、演出场馆因疫情影响取消的演出活动,将给予每家不超过50万元的停演补贴。
今年3月,云南省启动旅游演艺企业奖补申报工作,在公示中,云南杨丽萍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获得100万元补贴。《云南映象》虽然解散了演员团队,但未来依然有重启的可能。
剧场演出已经在重启中。李佳秋导演的越剧《金粉世家》,去年年底参加南京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竞演,收获优秀剧目奖,计划趁热公演。但疫情卷土重来,公演时间一再延迟,最近终于定在5月20日。“因为防疫的原因,公演时我和舞美到不了现场了,”她说,“但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