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朱大可:三千年文化史的欲望叙事

朱大可  2019-02-01 09:53:07

任何文化史都是欲望史


  三千年文化史的欲望叙事

 

  文/朱大可

 

  本文首发于总第886期《中国新闻周刊》

 

  就其本性而言,任何文化史都是欲望史,它向人们揭示了欲望生长的进程、表达形态,以及欲望发生的机制和原因,人处理欲望的各种手法,等等。与传统文化史相比,欲望史将更明澈地展示文明的历史本相。 

 

  在弗洛伊德和拉康那里,欲望是因欠缺而引发的主体心理状态,具有匮乏、收缩和否定性的精神特征,甚至是镜像或语言中的骗局。拉康坚信,欲望只是一个没有所指的“能指链”而已。但德勒兹则把欲望视为创造、生产、膨胀和肯定性的要素,具有解放和革命的力量,应当得到充分鼓励。后现代哲学的这种严重分歧,向我们证实了欲望母题的重大意义。

 

  借用德勒兹的概念,也许可以把华夏农业文明视为一架古老的欲望机器,它按二十四节气的节律生产农作物和欲望,进而产生强大的群体性能量,大幅度修改田野与城镇的面貌。这种机器通常拥有一种二元结构:一个来自物质或语词的驱动力,以及一种有效的刹车机制。正是基于这样的驱动/制动机制,欲望的运动,总是在放纵和压制之间摆动,而它的运动踪迹,勾勒出文化史的基本轮廓。

 

  第一次欲望大爆炸

 

  跟猎人社会相比,“食草型”的农业文明并未大幅提升生活资源的数量,但改善了食物的储备能力。在仓颉造字的年代,“仓”就是粮食的象征,而在日神统治的年代,舜曾因修缮粮仓而遭到家人的谋杀,差一点被烧死。

 

  另一方面,硕鼠偷盗仓粮的不道德行为,也遭到来自民谣歌手的抨击(《诗经·魏风·硕鼠》)。这些神话和历史叙事证明,“仓”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事物,这种粗陋的建筑容器,大幅提升了农夫的储备能力,搭建出“丰衣足食”的幻象,进而膨化消费欲望。对于粮食及肉类的饥渴,从胃和口腔的深处涌出,炽烈地燃烧在殷商和两周的鼎器之中,映照着华夏文明的早期岁月。

 

  几乎所有的历史叙事,都热衷于制造“欲望灭国”的反面神话。在妹喜、妲己和褒姒的祸国传说背后,是对末代国王的色欲的道德谴责。人们被反复告知,正是王的欲望吞没了他自己的国家。据说,为博得患有严重忧郁症的妺喜一笑,桀王不惜大量撕毁绢帛。这是精神分裂的美学现场,器物的灵魂在惨叫,其间包含着欲望破裂的巨大痛苦,同时也是解忧和欢愉的源泉。裂帛就此超越了物的限定性,跟女人一起,成为情欲和罪恶的担当者。

 

  在公元前6世纪前后的轴心时代,“欲望之仓”的储备已经完成,它需要一种更为激烈的表达方式,那就是区域战争。先秦诸侯对土地和人口的争夺,在权贵层面上触发了第一次欲望大爆炸。他们深知,“周礼”必须加以销毁,以便为欲望的生长开辟道路。

 

  为扑灭或加持这场大火,诸子百家被紧急动员起来。思想在权力的压迫下出现分裂:士大夫要么站在欲望的对面,如墨家和道家;要么站在欲望一边,如法家和名家;或者维系着某种暧昧的摇摆立场,如儒家和“黄老之学”。在纷杂的“百家争鸣”中,只有一个真正的主题,那就是如何处置人的欲望。墨翟赤脚行走在中原大地上,皮肤黝黑,神色坚定,向世人示范低度欲望的生命状态。但在欲望大爆炸的年代,很少有人愿意倾听那孤寂的声音。

 

  从先秦时代到北宋为止,欲望表演的主要舞台基本位于“东轴线”上,也就是从长安、秦岭沿汉水(包括邻近的河南洛阳和开封一带)连通襄阳。这条轴线是西戎人的战地,也是孕育帝国文明和欲望的早期摇篮。

 

  第一次欲望大爆炸的主要成果,除了贡献诸子百家,还贡献出著名的欲望暴君始皇帝嬴政。营造长城的意义,不仅是在阻止北方蛮族的入侵欲望,而且要阻止本土农夫们的造反欲望。长城是农业时代最严厉的“欲望围城”。不仅如此,在征服六国之后,皇帝竟然下令销熔天下兵器而铸成十二铜人,放置于宫庭之中。这场声势浩大的行动,具有更为强烈的象征意义,那就是用暴力征集民间的欲望(铜),并且垄断它们,把它们变成皇帝本人的私人典藏。嬴政就此成为历史上最大的欲望独裁者,他垄断了权力、制度、思想、言语、人民、女人、消息、简册、土地、物资和道路,直至世界上最奢华的坟墓。

 

  第二次欲望大爆炸

 

  经过两汉和魏晋的挣扎,被打压的欲望开始重新生长。“竹林知识分子”躲藏于距京城洛阳四百里之遥的乡野,在纵酒、服药、操琴、吟诗和佯狂的同时,向道家索取抵抗欲望的秘方,却无法避免死亡的危机。嵇康临刑前演奏的《广陵散》,让世人听到了悲愤的裂帛之音,它宣告了欲望躲避策略的失败。

 

  在唐宋两朝,农业种植技术已经渐趋成熟,长安街上行走着不同肤色的居民,制造出全球化或半全球化的繁华景象。在那些意乱情迷的青楼上,狎妓咏词成了时尚潮流。文人的风情在吟诵中被放大,在此后的上千年里,持续地引发缠绵而哀怨的回响。

 

  不仅如此,说书人在坊间大量涌现,他们讲述的故事(情爱、神鬼、武侠和探案),不断刷新欲望空间的宽度。而在后宫深处,皇帝和妃子的爱情也在秘密展开。这场最高等级的爱恋,虽然要面对着史官的谴责,却受到文人白居易的喝彩。作为一种宫廷样本,它向草根民众示范了情爱所能企及的深度。

 

  第二次欲望大爆炸的最大成果,就是“缠足美学”的确立。据说,是南唐舞女窅娘的纤足,因受到后主李煜的青睐,而触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恋足癖风潮。这是一种欲望的双向调节——一方面规训女人的脚足、乳房和灵魂,另一方面鼓舞男人的情欲。女人必须缓慢而小心地低头行走,竭力压抑自身的欲望。但小脚女人的窈窕身姿,反而向男士们发出暧昧的召唤。肉欲在三寸金莲上燃烧和跳跃,犹如千万枝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迷狂表情。

 

  跟“缠足美学”遥相呼应的,是科举制度的确立。它是欲望的大脚,为底层士人提供进入社会高层的便捷方式。它还确立了欲望的联动逻辑:只要“金榜提名”,就能“洞房花烛”。这是权力、情欲和家庭欲望的一揽子实现方案。没有任何书生能对此无动于衷。

 

  中国是个具有高度持续性的道德国家,它接受了儒家、佛家和道家伦理的三位一体管理。男人在科举中题写严肃的政治理想,而女人则在女红中绣入柔媚的情欲。不仅如此,在宋代理学那里,欲望管理在严苛性方面达到了历史高潮。理学家洞察了欲望爆炸的现实,试图阻止它们的快速生长,他们提出“灭人欲”的口号,从反面向我们证实了欲望泛滥的现状。表情忧戚的道德家,就此向世俗欲望宣战,但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欲望并未被阻断,而道德家却赢得了显赫的名声。

 

  忽必烈家族统治下的元帝国,知识分子的欲望叙事,面临着严重的种族主义障碍。士大夫无法发挥自己的叙写能力,逐渐沦为沉默的一代,只有少数下层文人混迹于勾栏和酒肆,为“低俗喜剧”(杂剧)撰写脚本,并以这种方式向民间欲望致敬。但大多数农夫的理想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他们的欲望旅行路线,甚至无法逾越村头社戏舞台的边界。

 

  第三次欲望大爆炸

 

  明代是一个文化复兴的时代。越过蛮族统治的岁月,汉人指望重新召回北宋的文化幽灵,由此引发了第三次欲望解放的浪潮。从南宋开始,中国的权力中心向东部转移,形成从杭州到北京的运河轴线(也即东轴线,跟西轴线遥相呼应)。它紧邻太平洋西岸,衔接大陆和海洋,营造出人口和器物流转的全新地理格局。

 

  我们已经看到,工匠及其手工艺在太湖流域得到令人惊讶的勃兴,形成史上最大规模的器物制造、贸易和消费中心。木造、织造、瓷造、铁造、酱造和书造等风起云涌,超越了古老丝绸的物种限定,器物的谱系已经大致完备。城市里到处悬挂着商号的五色旗幡。在这个浪潮中,郑和下西洋带回的器物、珠宝、木料和香料,为中国工匠提供了新的灵感源泉。

 

  就在这个年代,鉴于海上非法贸易的兴盛,各种薯类和蔬菜被广泛引入,令中国人的食谱变得更加庞杂。不仅如此,围桌合食的餐饮制被广泛采用,酒与茶的对偶制也已经确立,形成席卷所有餐桌的美食革命。所有人都加入了争夺佳肴的桌面之战。而这种餐桌上的模仿和竞争行为,成为推动食欲的动力。毫无疑问,中国人在面对大饥荒的同时,也经历了食欲大爆炸的蛊惑时刻。

 

  这里要特别提及来自美洲的辣椒。作为一种最犀利的欲望激素,它从江浙一带登陆,而后在全国迅速蔓延,成为民众厨房的核心香料。没有任何一种调味料能像它那样,如此价格低廉而品味锐利,侵入每一道菜肴,刺痛并愉悦舌头,奋力改造着中国人的口味。辣椒是燃烧在身体内部的幽暗火焰。而另一方面,甜味作为富有的象征,占据了太湖流域的餐桌,它傲慢地推开重咸味,企图判处它与穷人为伍。在味觉的层面上,欲望发动了争夺口唇的暗战。

 

  江南私家园林,是第三次欲望浪潮的最高成就。它是欲望表演的精致摇篮,是器物陈列的展室,是家园、戏台、花园、山水和避难所的复合体,是所有欲望及其投射物的百科全书。它以退休官员的名义,向文士、戏子和名妓发出了迷人的召唤。

 

  在道德禁忌瓦解之后,市民社会的风尚开始发生巨变。欲望叙事的2.0版是小说从说书话本文向文人小说的进化。各种内容嚣张的艳情小说被书写出来,在坊间无耻地流传。已经衰败的佣书业重新兴旺起来。抄书匠奋力疾书,用工整的字体,传播饱含欲望的文艺病毒。其中最典型例子就是《金瓶梅》,它被如此广泛地传抄和阅读,成为明代情欲解放的重大标记。潘金莲女士的身影出现在临街的窗框里,犹如一幅迷人的艳情风俗画,鼓舞着市民阶层的犯禁冲动。

 

  帝国晚期的欲望叙事迅速成熟起来。那些流行小说拥有欲望的各种原型——《水浒传》的造反欲望,《三国演义》的忠义欲望,《西游记》的超人欲望,《红楼梦》的恋母欲望,以及《聊斋志异》的变形欲望,如此等等。在经历了三千多年岁月之后,华夏农业文明的欲望叙事谱系,得到空前完备的呈现。

 

  不仅如此,六种中国欲望获得定型化的处理:丰衣足食,人丁兴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长寿永福,岁岁平安。这些被祝辞固化的欲望模式,最终凝结为福禄寿三神的亲切图像。幸福、官禄和永寿,这是中国化的神圣三位一体,是所有欲望模式的人格化结晶,他们以叙说、题写和镌刻的方式,进入说唱、书卷、音乐和浮雕等各种媒介,带动庞大的“欲望语词体系”,喊出华夏农业文明的最高理想。直到今天,这些欲望祝福图式,还在不倦地指导着世人的日常生活。

 

  欲望出口是丝绸贸易的副产品,也是晚期华夏文明最耐人寻味的成就。在热烈而短暂的瓷茶丝国际贸易中,三位一体的欲望机器秘密出征了。由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功绩,丝绸台布、景德镇瓷盏和福建红茶汤,被组织成“皇家下午茶”的典雅场景。而后,它在世俗中产阶级那里扩散为全民消费风潮。尽管英国人最终找到中国瓷茶丝的廉价代用品,并补充了三种新元素——奶液、蔗糖和小甜饼干,但他们无法抵抗“中国式欲望机器”的入侵。英国人用炮舰击败了东方帝国,而中国人则用欲望征服了受过清教运动洗礼的英国,把它拖入东方式消费的陷阱,直到今天,英国人还没有从这场欲望战争的挫败中醒来。

 

  作者系文化学者,文化批评家,小说家,现任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郭银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