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下旬,杭州的天已不像炎夏时那么闷热,荷花开得正盛,麦家结束闭关写作的状态。“出山”才两天,他就感觉怎么都不对劲,吃个早饭,绿豆粒大的汗珠密密麻麻排满一头、一脊背,妻子帮忙擦了,马上又冒出来。打开空调更受不了,冷得发抖。妻子拉他去看中医,老中医刚一号脉,马上说:“哟,大作家,你这是干什么去了?你把力气全用完了。”
让麦家把力气用完的是刚出版的新作《人间信》,一本迥然于以往作品的小说。如果说转型之作《人生海海》因为被迫害的英雄“上校”和他的谍战背景,尚存昔日旧作的影子,《人间信》则彻底拐上另一条路。以往那些紧凑的情节、离奇的故事、令人猜不透的谜底以及在刀尖上舔血的天才和英雄,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漫长的生命河流,河流两岸是普通乡村中的平凡人,他们被困在命运里浮沉,在自己的泥淖中挣扎。众生皆苦,却又都在“活着”里寻找出路。
熟悉麦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书里的部分情节,是他本人真实的经历。但他说这并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可是有一点麦家承认,小说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精神内部:“它跟我的经历也许只有一点点关系,但与我的精神,至少有80%的关系。”
童年的创伤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麦家到现在也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尽管值得快乐的事那么多——功成名就,作品大卖,还有爱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心里一直有个黑洞,可以把一切快乐和幸福都吸进去,像是如影随形的“幽灵”,60岁了,他决定豁出去一次,面对内心那个不敢直视的深渊,把最深处的惨不忍睹和不堪回首全部挖出来,那么也许,他可以驱走那个“幽灵”。
麦家。摄影/本刊记者 王刚
隔壁痛哭的人
2023年夏日,距离杭州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寺院里,一个房客对相邻而居的人感到好奇,他忍不住向前台服务员打听:“我隔壁住着个什么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我听到他在痛哭。”
住在隔壁的正是麦家,早饭时,服务员来问候,他自己很惊讶:“我不知道啊,没有印象。”服务员又问:“那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做梦。”回忆起当时,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因为那天晚上,我通宵未眠,一直在写,写作已经进入最亢奋的状态。”
情绪如此失控,在麦家长达四十年的写作中,还是第一次。以往也有写到鼻子发酸的时候,站起来走走,喝杯茶,情绪自然就过去了。这一次如此忘乎所以,说起来他感觉不好意思,甚至不堪,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为写一本书泪流满面、失声痛哭,会让人感觉,这人挺脆弱的,而且,会不会是无病呻吟?麦家一向不是个自我的人,他在乎别人的看法,担心被人指责。幼时父亲因为一句玩笑话被打成右派加反革命,致使他在被欺辱、被唾弃、被孤立中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从此,敏感和自卑长在他的身体里,即便获得诸多荣誉和名气的今天,他也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紧张、拘谨才是常态。已经与他颇为熟识的朋友好奇地问《中国新闻周刊》:“谈起作品他居然这么健谈吗?平时聚会,他话很少的。”
那么思考一下,这次失控到底是怎么了?他觉得大概因为自己正在老去,无论身体的肌肉还是内心的“肌肉”都在流失,控制能力自然消退。但他也感到欣慰,因为,这会不会说明,《人间信》前所未有地探到了心底最深处,那些最痛楚的悲苦,一旦被唤醒,就崩溃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把这视为一次难得的机会,选择不去克制,让那些积压多年的情绪释放出来。在寺庙的那次情绪失控他确实已经忘我,但是有两次痛哭,麦家能记得。其中一次是写到早已与家庭决裂的蒋富春离家参军,小妹不知从哪得来消息,赶来送行,蒋富春故意躲避不见,她在人群中寻着,找着,直到火车开动,“一个人一直在持久地跑着、追着、望着”,隔着文字,眼看小妹“彻头彻尾透着一身风卷残云的悲凉和凄惨”,麦家泣不成声。笔下的人,活了过来,变成了他的亲人,盛放他真实的感情。
麦家没有小妹,但他有和蒋富春一样的罪与罚。幼年无以自拔的苦难里,被人欺负、辱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挨揍到鼻青脸肿,看到提着扁担赶来的父亲,以为有了依靠,等待收获一个温暖的怀抱,结果等来的是劈到脸上的巴掌和挥过来的扁担。之所以被歧视、被时代抛弃,起因本也是父亲。一模一样的情节被腾挪到书中,书里的“我”跌入深谷,在心里咒怨着:“父亲,我恨!恨你!咒你死!”书外的麦家,与父亲决裂二十年,从故乡“逃离”,等他想再叫一声爹时,父亲已患阿尔茨海默病,直到去世,再未认出他。
麦家切开了心中最幽暗的角落,拉出了那个让他感到羞愧的自己。这是他写《人间信》的初衷——对自己的过往做一次清算。清算的欲望一直有,过去大概因为年龄的原因,内心还不够坚韧,文学能力也还不足够强大,让他不敢触及内心最脆弱的部分。如今60岁了,年龄让人肌肉流失,却也带来看待世事的老辣。
还有五年前出版的《人生海海》,那被视为麦家的转型之作。经历了《风语》和《刀尖》两部他视为失败的作品后,当麦家再提笔,他与旧日题材彻底告别,把目光转向童年和乡村,与惊险刺激的谍战相比,这无疑不容易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但《人生海海》发行至今,销量超过350万册,豆瓣评分8.0。
《人生海海》的成功也给了麦家一些力量和胆识,原来读者并不仅仅是来看故事的,他们愿意看到作家的内心。麦家知道自己擅长写故事,《风声》里密室“捉鬼”的悬疑,《暗算》中诡谲莫测的迷阵都曾牢牢吸引读者并被影视剧改编了一次又一次。但这回,既然是要清算,要剖开内心,从动笔那刻起,麦家就想好了,抛弃故事,至少故事和情节是次要的,被他抑制,甚至剪碎。
出版社的编辑直到看完《人间信》的上卷,还琢磨不透,故事到底要往哪讲,真正的主角是谁。故事上卷好像散文,随着作家的视角在村庄里流动,早逝的爷爷、生死未卜的奶奶、“潦坯”父亲、隐忍一生的母亲、阿山道士、红房子……他们一起建构了特殊时代里一个南方山村的人情百态。正是在这里,映现出这个世界的幽暗和人性的复杂,当伤痕累累的“我”终于摆脱家庭束缚,向新生活驶去,撕裂、背叛和伤痛的过去却始终如影随形,时时惊扰和牵绊着日后的人生。
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同样是写故乡,“这本书是站在《人生海海》肩膀上写的,同时又是跪下来的。如果说《人生海海》是与外部世界的和解,《人间信》就是我面对内心的深渊,前者是阳面,后者也许就是阴面”。
“一辈子,是阅读拯救了我”
麦家有过短暂的膨胀,影视剧热播带来市场追捧,曾催促着他三年写出100多集电视剧和四本书——分上下卷的《风语》和《刀尖》,但世俗的热闹还没真正温热他的自信时,就迅速“反咬”了一口,他很快发现,喧嚣里写的东西都缺乏好的质地,麦家更彻底地退回到了不安和谨慎里。
麦家是个大器晚成的人,1986年开始写作,2002年38岁才出版了第一本书《解密》。《解密》的出版历尽波折,遭遇17次退稿,那时没有名气,作品打回来就反复修改,前前后后共写了121万字,最终发表只有21万字,几乎耗掉了他整个青春,足足花了11年。十几年的折腾加深他的自卑,但也磨炼人,他现在庆幸没有年少成名,因为那样很可能有缺陷,有破绽,这么跌跌撞撞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根基打得还算扎实。
文学之门打开得如此艰难,换作别人也许就算了,但麦家一直放不下,文学对于他不仅仅是爱好,还算是救赎。
1964年出生的麦家,成长于一个特殊的时代。在杭州郊县富阳一个名叫蒋家村的小山村里,麦家童年最初的记忆,与数不尽的批斗和打压相交织。长达五六年时间,他反复做一个梦,梦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铺天盖地飞过来,把他叼走,带他脱离充满窒息和苦闷的生活。
这只“大鸟”真的出现了。12岁那年,麦家和家人去名叫“阿牛”的郎中家里拜年,在阿牛家的土灶柴火堆里,无意发现了一本书,封面尚在,但书后缺了十几页。这是本残破的《林海雪原》,阿牛从街上捡来的,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引火。大人们在客房聊天,麦家无聊,只好翻翻看,却不料,在灶房里看着了迷,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放下,阿牛说“书送你了,你赶紧吃饭,书你拿回家去”。
读这本书以前,他想当然地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像村子里的人一样,粗糙地生活。书中的世界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原来有一个地方是这样的生活,和自己家乡的差别是如此之大,这让他荒芜的世界里冒出了一点绿意。之后整整一年,书中的人物、地点等都被他来回抄写,甚至于全篇都抄写下来,他变着法子与书“纠缠在一起”。
后来,麦家是高中时期整个学校借书借得最多的人,军校毕业,他又是单位里“在芒果树下读诗的神经病”。他说:“一辈子,是阅读拯救了我。”很多年后,他开书吧“麦家理想谷”,门口写着“读书就是回家”。而写作,成为他情绪和交流需求的出口。被孤立的童年,他把恐惧、屈辱和苦涩不安全部发泄在日记里,一写就是十几年,写作几乎变成了生理需求。直到如今,如果哪天没读点东西再写东西,他就感觉没着没落。写作疏解了他,内心中所有蛮横、暴力、无理的力量,都收归于平和。
也许是这个原因,他把文学视为整个生命的支撑。曾经迷失自我而拿出的作品,被他不留情地称为“垃圾”,在央视的节目公开请读者原谅,“自己把那么一部破绽百出的书交付你”。
再写《人生海海》,头上悬着一个警告,他要求自己每天只写500字,有时候写得顺,一上午就有1000字,那下午就删去一半,他怕了,怕自己一不留神,手又滑掉。创作《人间信》松弛了不少,不再要求每天的字数,但一折腾仍是五年,和《人生海海》的写作时长一样。
虚荣心吹起的气球被戳破后,对文字的敬畏钉在了心里。“我觉得我不是靠才华写作的,没那么多才华,不像有些作家很自信,我是一个内心自卑的写作者。”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几年,麦家几乎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早上四五点就起床,上午写作,中午1点吃饭,饭后小睡,下午4点锻炼身体,晚上阅读,以历史传记和哲学著作为主,尽量不在晚上看小说,因为睡眠不好,只要稍微兴奋就睡不着觉,即便如此规律小心,每晚也还是需要吃安眠药。
锻炼身体,好好睡觉,都是为了尽量把写作状态调整好,麦家的创作欲是丰盛的,可是出口很窄。他羡慕那些坐下来马上就能写,写出来的东西改一两遍自己就很满意的作者,他不行,“说不好听点,特别娇气”,像调收音机一样,必须调到那个“静水深流”的频道。
每天早饭后,麦家会散步半小时,那半小时里,始终是焦虑不安的。孩子早饭后去上学,也尽量欢欢喜喜地送他们出门,不要有事影响情绪,才能安稳地坐到电脑前。状态好就写得顺,状态不好,可能坐三五个小时,也只写出几十字,最后又删掉,也有过一整天,一个字也写不出。
所以,麦家快不起来,不断推翻,不断重来,近乎洁癖地对待每一句话。他感觉自己写一本书,好像在“爬”一样,但是这种“爬”让他心安。他已经坦然接受,岁月的流逝没让他长出写作的速度,只长出了年纪。
这样探入内心,又“爬”出来的《人间信》,语言的味道似乎变了。年龄相仿的作家格非是第一批读者,他的评价是,《人间信》的语言,松弛又精准。麦家觉得,这可能是水到渠成,一个人上了岁数,内部变得越来越细腻,也柔软,如果是个作家,就可以对人的情感更加摸高或探深。回看以前的作品,他承认情节和语言有时候有矛盾,为了推动情节,有些语言必须提快速度,速度提快了,自然就松弛不下来。现在这个岁数,也该“熟能生巧”了,如果还能有些自我的突破和改变,是挺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麦家新作 《人间信》。
在挣扎中站起来
“奶奶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响亮说:‘蒋富春!’旋即光亮熄灭,目光散开”,在《人间信》的结尾,“我”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奶奶,只是她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见任何人都是两句话:“你吃饭没有?”或者“你是谁啊?”
要是能清醒一小会儿,哪怕几分钟,听听“我”的忏悔和思念该多好,可是命运没有给机会。“悲痛把我废掉了……我哭着,走着,冲着,越哭越响”,“呜啊——呜啦——”这是书里蒋富春的哭声,也是书外麦家的哭声。结局处蒋富春与奶奶的重逢,是麦家书写中另一次失声痛哭。麦家体会过这种折磨。
父亲晚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像是对麦家的惩罚。病症抹杀掉父亲的记忆,使麦家内心的挣扎再也没有尽头。父亲偶现的清明时刻,很多亲友赶上过,唯独麦家没有,直到父亲去世,在他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忏悔、安慰,哪怕是一个父子间彼此释怀的拥抱也没有发生。误会消散,多年后和解的完美结局,没有出现在现实里。
2021年,母亲也去世了。母亲出殡那天,全村人来送行,因为她是村里的“活菩萨”。同样在特殊的年代被村子伤害,母亲却早已原谅了他们。正是父亲去世后,与母亲一起居住的半年,麦家得到宽慰,修复了自己和村庄的关系,也修复了和童年的关系,有了《人生海海》,进而又决定,与过去彻底做个清算。
《人间信》完成后,麦家感觉整个人轻盈了不少,不再为过去所累,就是放过自己,从困苦中走出来。他开玩笑说,说不定下次可以写写爱情。他已经开始创作新东西,只不过还没太多轮廓,先把零星的思绪记下来,也许写着写着,像乐高一样,零件就可以拼出骨架。
2018年辞去浙江省作协主席职务以后,社会活动已经精减到最少,他与外界连接的通道,一是“麦家理想谷”,说是书吧,其实咖啡和茶免费,他觉得,书籍拯救过自己,那么说不定也有和自己相似的年轻人,就可以到这来,书吧也不大,他养得起。他没事就来“理想谷”转一圈,隔着窗户看到里面哪怕有一个人,他也高兴。另一个是他的公众号“麦家陪你读书”,分享他日常看的书,内容包罗万象,不久前,还推荐过美籍华裔作家特德·姜的科幻小说《你一生的故事》。推送后面动辄就是上百条留言,他常翻着看,就像和书友聊天一样。
“理想谷”开了11年,线上的“理想谷”——“麦家陪你读书”也有7年了。当世界翻天覆地的时候,麦家成了一个不变的人。有人说他提前好几年就过上了老年生活,他觉得没问题,而且很向往这种生活,他已经准备好,成为一个老人。年轻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能得到更多,现在这个年纪,得到太多反而会不安,常常想着给出去点什么了。如果说“理想谷”和“陪你读书”是“给”,那么新书,他希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
斩断与噩梦的牵连,与过去和解,总是漫长而艰难,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深渊。麦家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赶上特殊时代,童年不幸,内心倍遭蹂躏和歧视,“我的深渊比别人肯定要更深”。而命运不仅是承受,还要奋力过招。麦家希望自己先带个头,直面心中最屈辱、最恐惧的深渊,那么也许读到书的人可以获得一点勇气,那些和自己一样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可以和他一起,在挣扎中站起来。
发于2024.6.3总第114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麦家:直视内心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