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对话《突围》编剧周梅森:这是我从事创作以来被骂得最惨的一次

石若萧  2021-11-21 20:35:42

我只对我的小说负责 对我的文字作品负责

电视剧《突围》收官了,播出期间,其收视率、网播量与话题度,一直在同期卫视剧中遥遥领先。

 

但与此同时,这部剧也让该剧编剧、原著作者周梅森收获了近40年创作生涯中的最差口碑成绩。观众们的抨击声一浪高过一浪,诸如“转场生硬”、“剪辑混乱”、“剧情浮夸”、“台词对不上口型”等指控在剧集播放期间一直此起彼伏,这让周梅森感到颇为不快。

 

 截至发稿,《突围》豆瓣评分

“这么多年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周梅森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官场小说作家中,周梅森属于非常高产的一位。从1983年发表第一部小说《沉沦的土地》开始,他创作的中长篇小说、电视剧本等加起来有三十余部。其作品总以群像式描写展开,由点及面,用相当宏观的视角对社会进行审视剖析,如《人间正道》中歌颂了共产党人无惧无畏的改革精神;《我本英雄》反思了“以GDP为纲”思想造成的一系列负面后果;《至高利益》揭露的是垃圾政绩工程背后的内幕;《梦想与疯狂》反映了中国资本制度变革时期的各方利益博弈;《人民的名义》是从副市长出逃、反贪局长空降H省开始,逐渐牵连出的一个腐败窝案……而《人民的财产》(《突围》原著)则是以国有资产流失进行切入,意在探讨大型央企国企中可能出现的腐败现象。

 

在周梅森看来,写小说的关键在于描写“人”。而无论是位高权重的省部级领导,还是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其身为“人”的内核总是大同小异,只不过由于所处位置和环境的不同导致思想和外化的表现有所不同。描写这些特点和细微差异,对于交游广阔、社会及采访经历丰富,并曾在徐州市人民政府挂职当过副秘书长的周梅森而言并不难。

 

周梅森 图/受访者供图

相比写小说,拍摄电视剧是一项更为复杂的工程,涉及拉投资、请导演、码演员、谈渠道等多个环节,不光工序复杂,面临的审查尺度也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2017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周梅森就提到,当年将《绝对权力》送到专家组评审的时候,得到了一致好评,结果让有关部门把这部剧给毙了,经过主审部门的领导多次沟通才“救下来”,付出的代价是改了600多处。

 

2015年,周梅森开始创作《人民的名义》,由于早年间一直在积累素材,这本书很快写完。剧本过审时,按照原本的经验,他觉得剧中大风厂的群体性事件等场面都极有可能遭到删除,改用画外音呈现。但四审之后,这组镜头仍然保留下来。

 

《人民的名义》

而到了这一次《突围》,周梅森原本创作的剧本有60集,成片体量是62集,但最终呈现出来仅有45集,几乎四分之一的内容遭到删减,难免会出现剧情不连贯的毛病。由于是在已经拍摄完成的成片基础上对内容进行删改,导致不少地方逻辑关系发生了错乱,只能用画外音旁白来补救。相比之下,坊间热议的“赵立新换脸”等瑕疵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除此之外,剧集名字从《人民的财产》换成《突围》,从“反腐剧”变成了“改革剧”。在周梅森看来,这一根本定性的改变,使得整部剧的呈现重心都与创作初衷出现了偏移。

 

剧集播出时,在多个场合中,周梅森都一再强调不要把《突围》理解成《人民的名义》的续集。但不管怎么说,作者毕竟都是同一个人,再加上原著《人民的财产》的书名,观众也很难不用同等的标准来期待。

 

《突围》

周梅森表示,观众对《突围》纷至沓来的负面反馈令他一度每天都很不好受。

 

将时间轴拉长来审视,官场剧、反腐剧、政法剧、扫黑剧……这一类特殊题材影视剧变数的确太多,有时在波峰,有时又在波谷。有学者将我国反腐剧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96-1999年,为探索和发展阶段;第二阶段是2000-2004年,为高速发展阶段;2004-2015年为沉寂与调整阶段;2015年至今是“回暖”阶段。之所以期间会出现沉寂与调整的“波谷”,部分原因也是由于相关剧集只要火了一部,就会带动大量盲目跟风者上马,剧情越拍越黑,甚至诲淫诲盗,起到教唆犯罪的作用,导致管理者不得不收紧监管尺度。

 

以下是中国新闻周刊和周梅森的对话: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作品覆盖面通常特别大,公检法、国企领导、商人、劳动人民等各个社会阶层都有涉及,为什么你能同时驾驭这么多人的生活和心态,并且做到描写精准?

 

周梅森:我交际非常广,我的朋友上至部级领导,下至基层的煤矿工人,我既可以和达官显贵们斡旋聊天喝酒,也可以和基层工人在街头小摊撸串。我的性格决定了,在我的眼里没有高低,人都是平等的。我的习惯是,一旦介入某一个环境里,我就会根据一个人物,不管是什么达官显贵,什么败家子,我都一定会去分析他的性格。所以不管小说还是剧本,我都是在完成一个作家的基本任务:塑造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那么要完成这个基本任务,就要求你要对咱们国家的开放进程,时代演变,社会各阶层的人物生存状况要有充分的了解。我算是比较全面深入地介入这个时代的。比如1992年,我国刚刚有股票的时候,我是南京最早的股票大户之一,投了20万开户;股改的时候,我还率领小股东们一起投反对票。各种各样的社会实践活动我都参加了。

 

至于人物,不管他是高官还是小偷,还是贪污犯,只要人物的性格树立起来以后,根据他的性格,自然就能推导出他如何行事了。

 

中国新闻周刊:1992年的20万不少了,那时候你还不到30岁吧。

 

周梅森:主要来自于稿费。我从1983年开始,到1992年差不多10年时间里发表了两三部长篇。到1999年,我就已经可以自己投资了。当时我投拍了三部电视剧:《国家公诉》《我主沉浮》《我本英雄》。《国家公诉》还是我个人独资投的

 

我的态度很简单,你不拍我拍,我自己掏钱。但这两年我不太愿意拍了,某种程度上,拍电视剧有点像体育活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点干不动了。

 

《国家公诉》

中国新闻周刊:你一般会自己介入编剧创作吗?是先有书,还是先有剧本?

 

周梅森:我都是先写书。书相对来说字数要少一点,20多万字,人物就全立起来了。写完了再拿给出品方去看,哪个地方要加、要改,出品方都可以提意见,提了以后我自己来改,最后剧情怎么走也是我来定。我写小说的时候,就知道哪个地方有戏,哪个地方可以抓住读者和观众,这样对我来说非常方便。而如果直接写电视剧剧本,至少五六十万字起步,对我来说工作量太大了。

 

但一般来说,书要等到和电视剧播出同期再销售,就是要随着剧走。因为我的剧的投资体量都很大,投资商当然不想提前剧透影响收视率,我自己也希望跟着电视剧巨大的广告效益多卖点书。《人民的名义》卖了180万册吧,《人民的财产》目前卖了30万册,但还没完,因为网上一轮半、二轮、三轮就要开始播了,这个过程中还会多卖一些。这个市场现在是没有过去好,但我觉得卖50万册应该没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突围》评价不佳,你认为主要责任在哪方面?

 

周梅森:我只对我的小说负责,对我的文字作品负责。

 

《突围》

中国新闻周刊:《人民的财产》原著中的主人公之间,比如说齐本安、林满江、石红杏三个人之间除了职务关系,还有亲戚关系,还有青梅竹马的关系。这些关系交错重叠,会不会给读者造成比较大的阅读负担?

 

周梅森: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人物关系都纠结在一起嘛。

 

我的书也好,剧本也好,都信奉一点:要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要写出典型性格,就必须要营造典型环境。《人民的财产》和《突围》里,作家的任务就是营造典型环境,使这种典型环境符合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符不符合?我认为它是符合的。

 

只要符合鲜明的时代特征,能在典型环境里把一个个典型人物塑造出来,从而完成一个个戏剧矛盾、戏剧冲突的构建,我觉得这就属于一个很正常的文学创作形式。

 

中国新闻周刊:《人民的财产》原著临近结尾处,皮丹自首了,林满江生病去世了,这些设置使得情节节奏大大加快。反观《人民的名义》情节扣得就比较紧,一步步发酵到了结局。《人民的财产》这么处理,会不会有些草率了?

 

周梅森:《突围》和《人民的名义》有一个最大的区别。《人民的名义》属于案件剧,案件剧是由案件的发展来推动情节的,人物方面会相对弱一些。《突围》是一个人物剧,当我完成了对一个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之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至于那些人物判多少年,用什么方式来惩戒,那都不是我盯着不放的东西。当我完成了塑造人物的任务后,我希望尽可能地不按戏剧性,而是按人之常情,按“事之常情”来发展剧情。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收视率居然也还不错。这可能就是人物剧的好处,尽管情节不连贯、故事主线受到了破坏、口型对不上……但只要人物树立起来了就可以看,说实话我也觉得很意外。当然这也是我从事影视剧创作以来被骂得最惨的一次,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突围》

中国新闻周刊:你以后是真不写了吗?

 

周梅森:不写了。现在我66岁了,在中国(反腐小说)这个领域,我不敢说做得多么好,起码优秀作品还是有一些的。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这个时代,对得起观众。我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以后还会有年轻的、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新作者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