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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基:鲜为人知的“华语推理之光”

毛翊君  2020-04-01 14:44:10

在人群中保持独立要付出代价 但追随大众也要付出代价

  陈浩基 鲜为人知的“华语推理之光”

  本刊记者/毛翊君

  发于2020.3.30总第941期《中国新闻周刊》

 

  香港作家陈浩基跟好友的联络基本靠电邮。他自觉像上一辈文人,以信件闲聊,往来需要一两星期,甚至更长。他也有Facebook和Twitter账号,但是Facebook已经数年没有更新,Twitter大约一个月一发。

 

  他刻意不实时回复信息,也有意让自己保持一天或者数天看一眼社交网络的习惯。发信息再期待回复,他认为这是现代人焦虑感的来源。他反思,无时无刻陷入网络交流中,是否有意义:如果都在网络聊完了天,跟朋友出来吃饭,还能对感兴趣的事情说上几个钟头吗?

 

  泛滥的网络社交,让他产生了创作新的推理小说的念头。香港中学生曲雅雯有一天从居住的22楼跳下自杀,死在了相依为命的姐姐阿怡眼前。阿怡在随后寻找真相和复仇途中,才发现了自己对身边的妹妹从未有过交心的了解。

 

  这是陈浩基在内地出版的新作《网内人》的故事。作为香港推理小说作家,他的推理小说《13·67》曾让内地读者惊叹,被称为华语推理小说之光。凭借那部作品,他拿下2015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第一届香港文学季推荐奖,售出美、英、法等十国版权,被王家卫买下了电影版权。但这个总说着粤语、戴着黑框眼镜的消瘦作家,始终未曾被内地读者真正了解。

 

  非典型价值观

 

  陈浩基一直想写一个类似亚森罗苹的角色。在法国侦探小说作家莫里斯·勒布朗的《怪盗亚森罗苹》里,主角是个亦正亦邪的侦探,他很着迷。他还喜爱了《福尔摩斯探案》好多年,以至于自己笔下的推理小说,都藏着福尔摩斯的影子。

 

  “阿涅”这个角色慢慢从这些人物里脱壳出来。他设想过,要是写一个专门偷窃美术品的怪盗,作品调子可能显得过于古老,如果只是写诈骗犯或者盗窃犯,又太单纯了些。于是,他想到有点“灰色”感的非正派职业——黑客。黑客阿涅,就成了《网内人》最初的源头。

 

  跟先考虑推理情节,再设计角色不一样,陈浩基这次在“阿涅”诞生之后,才慢慢在脑海里浮现出故事的主轴。网络暴力推动了阿涅的探案,对掩盖在热点新闻之下的谜团抽丝剥茧,这些情节很快就落实到大纲上。

 

  《网内人》的故事里,阿怡不擅社交网络,在2013年甚至不熟悉手机的诸多操作,更不用说去了解15岁的妹妹在网络论坛中经历的事情。这对在先后丧失双亲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姐妹,一直生活在香港的廉租房里,却悄然走向不同的命运。陈浩基把她们的家庭慢慢呈现出来后,发觉比起纯粹由推理情节主导小说,不如丰满人物,以此交织出香港当下社会各个阶层的真实状态。

 

  由于写到了诸多现实,后来,很多人问陈浩基关于“作家责任”的问题。陈浩基说:“一个作家有意愿如此,那是很好的。可是,假如有作家单纯想写一个没有反映社会问题的有趣故事,也不该被责难,这是创作者的自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一个人本身有要对社会负责的想法,当上作家后,也自然会在作品中赋予这些思想。”

 

  陈浩基把自己的观念倾注在了“阿涅”身上。住在城乡结合部一个近似废弃的楼里,阿涅看上去不修边幅,对可怜之人和可悲之事表现得冷酷无情,但他个性深处又好像是矛盾的,他用心探案,底色善良,入世又出世,表面上嫌恶规则,可心里仍然坚守正道。陈浩基想让人慢慢察觉,这些其实并不矛盾。“反而像是阴阳调和,在人性里对立但并存。”陈浩基要透过这个角色,提出被他称之为“非典型”的价值观。

 

  陈浩基在现实生活里并不认识真正的黑客,虽然他在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只是,那时候他很留意黑客的新闻。比如,日裔美籍电脑安全专家下村努追捕被美国联邦调查局通缉的黑客Kevin Mitnick,以及被称为美国五大黑客之一的Robert Tappan Morris在上大学期间创造出在互联网传播的蠕虫病毒等等,都让他感觉很有意思。

 

  他把推理写作比作物理学的思想实验,有时候需要伏案研究,有时候又需要实地验证。在《网内人》里,他提到有人利用不同地铁站的公共wifi发信息,以此掩盖自己的位置,这是他设想出来的手段。接着,他就去尝试了一下,看看在现实里是否可行。而在写作小说《13·67》的时候,其中那名警探的人生贯穿了香港从1967年到2013年的社会变迁,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陈浩基就靠大量阅读和到博物馆找史料来填补不足,还由此结识了撰写香港历史的专家。

 

  事实上,以推理小说成名的陈浩基并不仅仅写推理,还尝试过科幻、奇幻的类型写作,他有意识地把“悬念”作为推动故事的有效力量,也非常清楚从读者的角度考虑结构,“假如读者最后察觉故事的结局呼应前面的伏笔,便会给予好评。”

 

  在《网内人》完成之前,他已经写好了一本《山羊狰狞的刹那》,这是一部奇幻恐怖的青春鬼故事,来源于他在大学听见的一些传闻。

 

  参赛入圈

 

  陈浩基一直生活在港岛西,他的家就在书中“阿涅”的住处附近,那条街有家咖啡馆,是他现在时不时会去写作的地方。

 

  他曾在意大利教会创办的学校就读,这儿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这让他从小浸在各种文化里。不上课的日子,母亲去买菜,会把他丢到书店,一个小时之后再来接他,他就在里面看一小时的书。小时候,家里不算富裕,玩具是考试成绩好的时候才有的奖励。但是书不同,只要他想读,母亲就会给他买。他在小学读到福尔摩斯,便喜欢上了推理小说。日本推理作家横沟正史给了他很深的影响。

 

  中学时,他对计算机产生兴趣,考大学时就选择了相关专业。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兴起,他没有对未来做过清晰的规划,只是觉得读理科的学长们大多数都去了工程或计算机专业,自己也当如此。到了香港中文大学,他看到有BBS论坛内开设了创作版面,他去试了试,写写短故事发出去当作消遣。

 

  毕业后,他辗转在一些软件公司,成了普通上班族,拿了薪水就去买点儿书或者电玩软件,没有再继续写作。有一段时间,他打算自修一些新的软件开发技术,以换换工作环境。那个空档期,他正好看到了第六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活动,一时兴起投了稿,没想到日后成了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为了投稿,他开始着手编织一个故事,写着写着,有点失控。他往书架上扫了一圈,桐生操的《令人颤栗的格林童话》和一本漫画《火凤燎原》映入眼里。他想,这漫画重编了《三国演义》,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用写实的角度重编童话?他索性把童话《杰克与魔豆》改编成侦探悬疑作品《杰克魔豆杀人事件》,满足了自己对童话和推理的双重热爱。

 

  他又用了些翻译腔,想营造出和周围人认知的现实不一样的感觉。他想,这就像武侠小说里半文半白的语言,会让读者相信里面的江湖感一样。结果,这个尝试成功了,他的作品入围了最终的决选,那是2008年。在那之后,他又写了一篇续作《蓝胡子的密友》和犯罪推理小说《窥伺蓝色的蓝》,同时入围2009年第七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蓝胡子的密友》拿下首奖。

 

  接着四年,陈浩基不断参赛,也不断取得成绩。推理小说《合理推论》获得了“可米瑞智百万电影小说奖”第三名;科幻短篇小说《时间就是金钱》拿到第十届“倪匡科幻奖”三等奖;《遗忘,刑警》取得第二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首奖。如今,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不断参赛是故意的,这比投稿更有效率,“投稿,能否遇上赏识你的编辑,就只讲运气。而在比赛中得奖,会更容易获得读者关注,出版社的营销人员也能拿奖项头衔当作宣传。”

 

  他要给自己一两年时间全力试试,做个全职作家。实在走不通,再回到IT界也行。他跟认识的编辑和作家朋友了解了这个行业的情况,他清楚,香港推理小说圈很小,而且,香港整个小说圈都在萎缩,小说被手游或网剧取代。本土出版物减少,有些被台湾的出版物代替。

 

  他看到,在香港挑战推理小说的作家,都混搭了科幻或者奇幻的外壳,另一方面,以儿童和青少年读者为目标的推理小说比较流行。相比之下,大陆和台湾的推理创作圈子比香港兴盛很多。不过,读者还是更关注欧美或日本的翻译作品。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个糟糕的创作环境,但陈浩基却觉得,自己倒是恰巧有机会抓住中文推理创作的空间。

 

  但全职作家的生活并不好过。一开始,全部精力都在参赛,第一年基本是零收入,比赛的奖金要第二年才能拿到。大约有五年,陈浩基几乎没去过电影院,娱乐支出能省就省,DVD和CD都只买一百块三片的特价品。《13·67》的创作,是在一台两千元港币的小笔记本电脑上完成的,要不是有一些积蓄,他想自己可能很快就放弃了。

 

  网络社交之外

 

  在香港,全职写作本身就有点另类。何况,陈浩基还有意跟社交网络保持距离。他想,在人群中保持独立要付出代价,但追随大众也要付出代价。他设想,自己如果没有决定全职写作,现在可能仍然在开发软件,那样就会付出“脑袋里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代价。

 

  陈浩基不会按时起床,也不会给自己限定每天要完成多少字。设计写作大纲,雷打不动要占据创作时间的六成以上。由六个中篇组成的《13·67》,差不多是花费时间最长的,每篇几乎都用了两个月时间来设计,再撰写一个月,纯写作用了六个月,而大纲耗费了一年。而写作《网内人》的时候,他还受到采访邀约或者出版社活动等的干扰,写作中断之后,他要花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才能重新抓回作品中的情绪,前前后后投入了两年左右。

 

  创作的间隙,陈浩基也留意新闻,尤其感兴趣刑事案件中的青少年犯罪,相对于成年人出于金钱利益的动机,青少年的犯罪原由更加单纯,而这种单纯却是成年人未必理解的。陈浩基想要探究,“这会延伸至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疑问,再研究下去,便涉及教育制度和一个人的价值观如何形成的问题。”

 

  他会尽可能看不同立场的媒体,保证多角度理解事件。社交网络中那些不加修饰的网友评论也是他留意的。但他自己几乎不会公开讨论时事,也不喜欢在网络上发表意见。他觉得现代人总是说话太多而聆听太少。

 

  大体上,他目前是持着“悲观但不绝望”的态度面对世事。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大概是读到过的历史让他意识到,人性可以很黑暗,很多事情也可以很糟糕,但人类文明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总有跨过去的可能。

 

  不写作的时候,陈浩基会用iPad涂鸦、看看动画,或者发掘一些无用的小知识,看看有没有变成小说素材的可能性。好多年前,他还弹吉他,但是弹坏了两把后就慢慢荒废了。他的音乐品味是杂食的,从古典到摇滚、民俗到电影配乐什么都乐于听,就像他对文本的欣赏。

 

  他的创作一度被评价为杂糅着推理小说的本格、新本格和社会流派。这些是日本推理圈提出的分类,本格类似于推理圈的古典派,逻辑至上,注重解谜,社会流派与此相对立,以写犯罪动机和社会背景等等为主,而新本格派兴起于上世纪80年代末,通过推理小说家岛田庄司的指引,重新复兴起惊悚、幻想的元素。陈浩基的兴趣确实跨越这些派别,也在探索新的可能性,他现在还想尝试法庭推理和商业推理等类型。

 

  目前,他正着手创作童话推理的第三篇作品。距离上次这个类型的创作,已经过去十多年,他说,他也可能接着写《网内人》的续作。

责任编辑:郭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