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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实力演员想翻红,有多难?

石若萧  2019-07-04 16:07:09

虽然年过五十,但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战斗下去, 迟早会有被人们再度捧起的一天

  《地久天长》得了银熊大奖,所有人都在祝贺主演咏梅和王景春。咏梅在上台致谢时,因为过于激动,把王小帅的名字叫成了王小春。

 

  但没人注意到的角落,还有赵燕国彰——在电影中,他饰演一头长发,热爱跳舞,却被当成流氓抓起来的新建;在电影外,他是导演,是演员,也是许晴、刘江、蒋雯丽的同学。

 

  如今,提到赵燕国彰这个名字,人们的反应通常是愣一下,问“谁”;提起张世豪,好像有点印象了;提到“我现在没心情听什么狗屁浪漫爱情故事,我现在就想搞钱”,才反应过来,哦,原来是他,豪哥。

 

  这些年,“张世豪”这个角色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插翅难逃》是十七年前的电视剧,已经是历史了。它也的确创造过历史——在中国大陆,以罪犯作为绝对主角,又达到全民关注的,这算是第一部剧。再往后,是孙红雷的《征服》和王亚楠的《天不藏奸》。

 

  赵燕国彰原名赵彦国,四字名是后来改的,据他说,有种燕赵武士之风。他如今的生活也颇有些“慷慨悲歌”的意味——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度拥有当年的知名度,但不打算服输。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战斗下去,迟早会有被人们再度捧起的一天。

 

  “我就是赵燕国彰”

 

  青年导演胡波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中,赵燕国彰饰演韦布的父亲,一个贫穷又愤世嫉俗的中年男人,右脚打着绷带,在餐桌边上怒斥儿子——哪都没你的房间臭,你走吧。

 

  韦布走了。在学校和校霸起了争执,把后者推下了楼梯,摔死了。他没敢回家,和朋友一起,登上了去满洲里的大巴。中途,大巴在荒野停车,韦布下了车,跟一群小孩踢毽子,直到结束。

 

  这是电影节公映的版本。原来的版本不太一样。胡波早先的设想中,父亲举报了儿子,把儿子扭送到了派出所——亲人之间相互憎恨嫌弃,是胡波作品中的常见母题。

 

  但赵燕国彰对这样的父亲形象很不满意,他向胡波抗议:“哪有做父亲的会这样呢?”他自己也有个女儿,后者长居瑞典,两人常常数月见不上面。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对女儿的爱就有所减少。

 

  胡波不算是一个喜欢听取意见的人。但最终,他还是删去了举报的那一节。正式的版本中,父亲拖着瘸腿,在商场里找儿子。这也是胡波留下为数不多的“温暖”镜头之一。

 

  电影人多自诩艺术家,艺术家之间产生碰撞,是难免的事。但这种良好互动可遇不可求。大多平庸剧组中,人人都想避免麻烦,各司其职,拍完了事。

 

  赵燕国彰1966年出生,今年53岁。但并不显老,肤色黝黑,面部棱角分明。虽然收获过巨大的成功,但回忆起自己的演艺生涯,他觉得自己好像总是踩空一步。虽然拍了不少作品,但大多数人对他的记忆,依然停留在2002年的《插翅难逃》上。

 

  “搞钱”视频在网上火起来之后,一群人涌进他的微博,在评论区里“豪哥”、“豪哥”地叫。对此,他的态度矛盾:一方面,他为还有人记得自己而欣慰;另一方面,这个角色缠绕他太多年了,如果可能,他还是想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当被问到该怎么定义自己,演员,导演,还是张世豪?或者新建?得到的答复很像某种抗议:“我谁都不是,我就是赵燕国彰。”

 

  长得“奇怪”

 

  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林洪桐业已退休,如今在美国专心写书。回忆起赵燕国彰这个学生,他用的形容词是“狂”。

 

  “狂”指的是艺术上的自信,总觉得自己对,不爱听别人的意见。在北影,给林洪桐留下这样印象的学生不多,除了他之外,85级的王小帅算一个。“在技术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短板”,编、导、演都可以驾驭,“天分很高”。

 

  赵燕国彰出生在河北隆尧,家里五个孩子,条件一般。刚读书时,又赶上文革,父母对他的教育并不上心。初中毕业后,赵燕国彰便去了县里的剧团,学秧歌、京剧、现代戏。又考上了河北艺术学院。

 

  他立志出人头地,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那是文艺青年的全盛时代,罗素、尼采、萨特的书,他读了个遍。

 

  艺术学院管得严,平时不让出门。为了赚钱,他每天晚上从宿舍的窗户钻出,跑到石家庄火车站边的桥底下摆摊卖帽子,两块钱进货,五块钱卖出。

 

  毕业后,20岁的赵燕国彰分配到了保定文工团。团里有意培养他,给了他编制,还派他到北京的东方歌舞团进修。到北京后,认识了一些“搞电影的人”和“明星”,赵燕国彰马上意识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却不知从何做起。后来给旭日升唱《越飞越高》的楚奇楚童两兄弟怂恿他去考北影中戏,但他没有自信,连连说不。

 

  被北影录取,完全是一场意外。楚奇和楚童去林洪桐家里面试,顺带捎上了赵燕国彰。二人在客厅里一阵唱跳,林洪桐却不满意,看到站在一旁的赵燕国彰,林洪桐问:“你学什么的?”

 

  “学跳舞的。”赵燕国彰诚惶诚恐。

 

  林洪桐说:“跳一个。”

 

  赵燕国彰就跳了一个,跳完站定,林洪桐点点头,说:“你来吧。”

 

  就这样,赵燕国彰稀里糊涂成了北影的预备兵,卷起铺盖到了北京。进了北影后,农村孩子赵燕国彰一度隐身在茫茫多的俊男靓女中,存在感稀薄。

 

  那是堪称疯狂的年代。昔日的同学、室友,现在的导演刘江努力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了很久,也想不起赵燕国彰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只形容他是一个“很客气”的人,为人敦厚,实诚,勤劳,“有老大哥的气质”。

 

  课业上,赵燕国彰很刻苦,当过班长、拿过第一。但弱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形象并不突出,“跟我自己的情况一样。”林洪桐如此向中国新闻周刊总结,按照当时的审美,王志文这样的长相才称得上帅,而赵燕国彰长得总有些“奇怪”。

 

  根据多年经验,林洪桐下了判断:赵燕国彰的戏路必然会受到很大的局限,很可能永远没法演主角。

 

  老师的预言逐渐被验证。大二时,同班的蒋雯丽演了《悬崖百合》,次年,许晴演了陈凯歌的《边走边唱》。赵燕国彰却什么角色也捞不着,只好和刘江一块在学校里排些小品。

 

  那时的演艺圈对年轻男生也不友好,“奶油小生”是常用词,带贬义。当年的导演们普遍认为,如果要诠释好一个二十多岁的角色,只能找三十岁以上的演员来“向下兼容”,因为后者的人生体悟足够覆盖前者,反之则不行。

 

  毕业后,赵燕国彰一度面临接不到戏,也挣不到钱的窘境。在后来自己导演的电影处女作《恰同学少年》中,他表达了当时这种落魄心境——面对好友的质询,赵燕国彰饰演的嘉南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啊,男人当演员能有什么出息呢?”

 

  赵燕国彰在大学

 

  那几年是赵燕国彰的低谷。他辗转几地,为了生计,做过不少事情。转折点在1998年,他经人介绍,拍了《西藏风云》。在西藏,他整天和老喇嘛待在一起,背了成篇的梵文经咒。

 

  这部剧本身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但却让台湾导演叶鸿伟注意到了他。叶鸿伟托人联系到赵燕国彰,说:“我这有一个角色,你想不想来?”

 

  赵燕国彰去见了叶鸿伟,两人从《上海滩》一路聊到《教父》,相谈甚欢,很快便敲定了合作。钱和档期都不是问题,赵燕国彰唯一的要求是:我做不到像周润发一样收着演,但《疤面煞星》中的阿尔·帕西诺可以借鉴。叶鸿伟很爽快地答应了。

 

  《插翅难逃》算是打破了老师的预言。赵燕国彰做了主角,成了明星。

 

  渗入骨髓

 

  “世纪悍匪”张子强一直是香港影视界的黄金题材,众多知名港星均有过演绎——《贼王》中的任达华、《轰天绑架大富豪》中的吕良伟、《树大招风》中的陈小春。如今《追龙2》上映,名单上又多了一个梁家辉。

 

  视频网站上,有人把任达华、吕良伟、陈小春和赵燕国彰拼接在一起。其余几人的表演或极尽嚣张,或阴鸷毒辣,唯独在赵燕国彰的版本中,“李嘉诚”坐在沙发上,气势完全盖过了“张子强”。在香港巨富的映衬下,后者的慌乱与踌躇暴露无遗。

 

  “一个穷人家长大的小子。他再怎么狂,再怎么绑一身炸药,进到那样一个大富人家里面肯定是心虚的,这是本能。”赵燕国彰解释。

 

  直到今天,他也没看过任何其他版本的“张子强”。尼采、萨特和北影的熏陶让他一向看不上港片。后来他看到网上的视频剪辑,嗤之以鼻,“他们嘛,一看就是理解力不到那个份上。”

 

  《插翅难逃》拍了近半年,任何一个镜头都没法收着演,说话、交流都用张世豪式张牙舞爪的腔调,“特别累。演完了,一下子调不过来,老婆看了我都害怕。”

 

  这种演法让“张世豪”一度渗入赵燕国彰的骨髓,在拍摄过程中,他经常被警察拦下来盘问。一次在珠海海关,剧组碰上武警查车,武警看到副驾驶上的赵燕国彰,肌肉立时紧绷,右手搭上枪托,左手伸手一指:“你,下来。”

 

  赵燕国彰规规矩矩下了车。一车人好一通解释,武警才满腹狐疑地放行。

 

  事后他反思,“那时候看警察的眼神都不对了,整天就想着跟他们干仗。”

 

  还有一次在香港,拍完一场外景戏,赵燕国彰溜达出剧组,买了双靴子。把靴子拎回酒店,发现不太合脚,想回去换。于是在房里找出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把鞋盒和靴子装上,出了门。

 

  正在路上走着,两个香港警察拦下了他。“站住,证件。”

 

  赵燕国彰的身份证放在了酒店房间,警察盘问他,袋子里装的什么,他说,鞋子。打开来一看,发现的确是鞋子。警察于是问:“你为什么这样拎着鞋子在街上走?”

 

  赵燕国彰大为疑惑:“那我应该怎样拎着鞋子在街上走?”

 

  警察跟他回到酒店。检查过证件后,警察总算相信了他的演员身份。放松下来的警察便和他寒暄了起来:“你拍的什么戏?”

 

  赵燕国彰老实回答:“名字还没定,大约叫《张子强惊天大案》。”

 

  “那你演谁?”警察又问。

 

  “我演张子强。”赵燕国彰答道。

 

  两个警察一听就乐了,说:“好,好。”

 

  警察转身准备离开。赵燕国彰连忙拦住两人,问:“路上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偏偏查我?”

 

  警察笑了笑,说:“香港贩毒的,都爱拎着黑色垃圾袋到处跑。”

 

  《插翅难逃》火了。在那之前,国产警匪剧多以警察视角呈现,没有电视剧以罪犯作为绝对主角。这在整个中国电视剧史上都属首次,第二部达到同样高度的,是孙红雷的《征服》。

 

  这成了赵燕国彰职业生涯的最高光时刻。电视剧播出后,一夜之间,全国人民突然都认识了他。走在路上,总有人上前来要合影。小年轻们见到他,更是一拥而上,“豪哥”“豪哥”地叫。

 

  刚开始,他没习惯自己“红了”的事实,出门总忘记戴墨镜和口罩。一天晚上,他去三里屯喝酒,突然看到“后面街上乌泱乌泱一大群人跑过来”,再一听,嘴里都喊着“豪哥”。

 

  正在一旁喝酒的高晓松打趣道:“牛x啊,你现在比周润发还火呢。”

 

  重陷预言

 

  “张世豪”这个角色在商业上成就了赵燕国彰,但在艺术上,却并不能使他感到满意,“难度很低,没啥挑战。”他还想再进一步。

 

  但选择的余地依然很小,影视项目中,演员无论再怎么出名,也只是一个大系统下的分支,表达想法的空间很有限。而赵燕国彰偏偏又是一个喜欢表达想法的人,于是他只好自己当导演。

 

  他从1997年开始策划《恰同学少年》,写完剧本,等了两年,才等来一笔投资,结果没过一个月,资方后悔,把钱撤了回去。就这样一拖再拖,拍拍停停,直到2002年,也就是《插翅难逃》上映的同一年,才总算剪出了最终版。

 

  这部电影总投资160万,在当年不是小数目,但却无缘大银幕。原本档期定在2003年,但“非典”暴发,人心惶惶。为了防传染,全国大小影院都关了门,上映只好一再延期。

 

  碰上这种不可抗力,业内通常的做法是,制作方和发行方坐下来商量,重新规划档期。但发行方直接把影片拷贝成了DVD,在各大音像店宣传发售。在盗版横生的千禧年初,这意味着这部电影再也没办法上院线了。

 

  赵燕国彰气炸了,“哪有这么办事的?不能等一等吗?”

 

  更让他生气的是DVD上的宣传语:“情欲电影,封禁三年,重现银幕。”但这部电影既谈不上被封禁,情欲元素也几近于无。对于一个心心念念想拍艺术片的新导演而言,等同侮辱。他一怒之下,把几家发行方一起告上了法庭,索赔十万。

 

  法院支持了他的诉求,以“虚假宣传”为据,判决发行方赔偿他三万,但至今赵燕国彰也没收到这钱。当时他不太缺钱,打官司主要是为了解气,就没去要。如今迁延日久,更不想要。时过境迁,其中一名被告在影视界混得风生水起,还成了《战狼》的制片人,“上流社会的人了。”他说。

 

  直到今天,赵燕国彰依然因为《恰同学少年》感到委屈。在采访中,他忍不住把这部电影和《地久天长》相提并论:“真的是艺术水准,到现在都可以拿出来看。因为它是亚洲第一部结构式电影。它是把几个事全部打碎,按心理时空来叙述的。”

 

  “非典”后,很多政策悄然发生变化。罪犯视角的电视剧不拍了,身上“张世豪”的影子又太重。赵燕国彰立刻发现,自己又陷进了老师的预言中。此后的他一直没能找准适合自己的定位,接了几部戏,都没办法重回昔日的关注度。再加上瑞典的孩子接近学龄,为陪伴家人,两地折返得频繁,精力又被分去不少。

 

  到了2011年,他决定再搏一把。还是熟悉的警匪题材电视剧,名叫《插翅难飞之变脸》。他找了圈里的老朋友投资,再加自己的六百万,一共投入两千万。赵燕国彰一人兼了导演、编剧、演员三职。在剧中,他不再饰演罪犯,而是一名在宿命和三角畸恋中纠缠的警察。

 

  这次押上身家的赌博,他输得很惨。这部剧2013年就已杀青,直到今天也过不了审。为此他一有空就往广电跑,想得到些修改意见。对方的说辞却总是如出一辙,“调子太灰暗”。再问,就一句话不肯多说了。

 

  “这让我怎么改啊?”赵燕国彰哭笑不得。

 

  “特别扎眼”

 

  王小帅没有看国产电视剧的习惯。当年《插翅难逃》播出后,很快在北影的同学圈子中传开,王小帅听人提起,找了几个片段,心里一震,心说演得真好。

 

  “挺吃惊的。读书的时候,他可不是那种颜值担当。”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虽然两人之后并无合作,可这个学弟的名字从此刻在王小帅心里了。那时王小帅早已有了名气,回忆起当年,他觉得“不像现在娱乐得那么厉害,大家都是想好好拍戏的”。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代表,王小帅经常受邀参加国内各个电影节。在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上,他总能看到赵燕国彰,永远都是一身白西服,客客气气跟人打招呼、合影,“特别扎眼。”

 

  尽管两人经常在电影节上碰面,但私下里却鲜有交集。直到2016年8月,胡波开始筹备《大象席地而坐》,剧本找不到人投资,只有王小帅愿意支持,除了摄影师和一名演员,其他人全是王小帅动用自己的资源请来的。

 

  半年的筹备期过去,直到快开机,演员都没有凑齐。副导演跑到王小帅面前大倒苦水,王小帅只好掏出手机,“那我就卖个老脸吧”,就着通讯录上的电话一行行翻过去。

 

  看到赵燕国彰的名字,王小帅眼前一亮,“年纪差不多,状态够好,技术过硬,又讲义气,找他准没错。”

 

  于是他试着给赵燕国彰打电话,后者果然一口应承了下来,压根没提钱的事。电影拍完,王小帅给赵私下包了个红包,三千块钱。他接了,但又偷偷退回给了剧组。“小帅的戏,要什么钱呢?”

 

  钱不是赵燕国彰最看重的东西。那时他已经为了《插翅难飞之变脸》的过审耗尽精力,几年下来,片子又来来回回剪了几版,花掉大几十万。这时候,有戏主动找上门来,虽然导演是新人,但有王小帅做监制,尽管戏份不算很多,他也很满意了。

 

  在王小帅看来,赵燕国彰有一种天生的激情,“他能完全靠自己形成一种强大的风格。”但在表演流派上,又属于技术型演员,这种演员的特点在于功底扎实,快收快放,不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沉浸在角色情绪中。

 

  技术型演员也有失控的时候。《地久天长》中,有一场吃火锅的戏,主角是新建和沈英明。七八年之后,大家再度重逢,围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在王小帅的设想中,新建感受到了回家的温暖,一切情绪都很克制。但吃着吃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赵燕国彰却突然大哭了起来,哭到抑制不住。周围人都很惊讶,但谁都没敢出声。

 

  王小帅没有喊停,只是静静等他哭完。最终,他把这一节全部剪掉了。

 

  耿耿于怀

 

  赵燕国彰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经纪人兼助理,名叫高强,经人介绍,误打误撞跟在赵燕国彰身边,一跟就是七年。

 

  两人住在芍药居的一间公寓中。这是赵燕国彰在2000年买下的,那时他的演艺事业刚有起色。如今,时过境迁,老楼乏人修缮,内部渐渐变得残破。楼道灯光幽暗,大块墙皮剥落,角落里挂着蜘蛛网,蜘蛛网上沾满了灰。

 

  大约是顾及“排面”,最开始的采访中,高强不愿安排在家里,之后的一次采访完成后,我顺势提出了去家里看看的要求。赵燕国彰没多想,爽快答应了。对此,高强似乎不太开心。

 

  虽然娶了个瑞典妻子,赵燕国彰依然保持着中式的生活习惯,谈话中也总以农村孩子自居。家里随处可见上了年头的老物件,电视柜是“清朝时候的”,木头上爬满了磨损的痕迹。

 

  “我在八达岭那边还有一套别墅,五百平呢。”见我在房里四下打量,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无意地提起来。

 

  他说,这些年赚到的钱,除了买下两套房,其余都砸在了《插翅难飞之变脸》上,电视剧播出不了,投资自然也回不来。

 

  就在这部电视剧拍完那年,国内的IP热悄然兴起,淘到一个IP,躺在上面吃一辈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梦想。

 

  一开始听人说起IP这个词,赵燕国彰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弄明白后,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我,张世豪,不就是最大的IP么?你们赶紧投我啊!

 

  但这只是种错觉,那几年,屏幕上如“张世豪”这般荷尔蒙含量高的男性角色开始极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李晨和文章为代表的“暖男”。再往后,就几乎都是小鲜肉了。

 

  观众的口味转变之后,演员接到的企业代言通常也会骤减。但因为角色和形象的限制,赵燕国彰的代言本身也不太多,这又进一步降低了他对趋势变化的敏感度。同学蒋雯丽早年多以母亲的形象出现,代言了不少厨房用品。但有哪家企业会请“豪哥”代言呢?

 

  不过这个颇具江湖味的形象还是很招某几类投资人喜欢,比如说,煤老板。2015年,一个制片人带着赵燕国彰辗转找到一个煤老板,想让对方投资。对方答应得很爽快,但等钱到手后,制片人又改口对煤老板说:“他没有粉丝,带不动剧,要不咱换个人吧。”

 

  如今,赵燕国彰提到这件事,依然有些耿耿于怀。

 

  为了维持生活,许多处在空窗期的演员,会选择参加商业演出或者活动。每天辗转各个城市的酒吧和餐馆,积少成多,也能攒下不少。

 

  但赵燕国彰不乐意,商演的时候,大家都把他当豪哥,这让他不舒服。只有实在需要周转,或者朋友介绍,抹不开面子的时候,他才会考虑一下。

 

  去年他一共接了两场,一场是给朋友的新店剪彩,一场是在酒吧里唱歌,“算是缓和了下经济问题”。但关于具体细节,他支支吾吾,不愿多提。在他的概念里,自己还没有过气,迟早还有回到大荧幕,重新被人们认可的那一天。商演也好,综艺也好,都是对演员这个身份一种不可逆的损伤。

 

  “有些演员,他其实是演技很好的,驾驭犯罪片什么的都没有问题。但就因为老上综艺,观众一看他的脸,就想笑,氛围就坏掉了。”

 

  但不接商演,意味着经纪人的收入也会受限。为了维持生计,不忙的时候,高强经常会跑到别的剧组去接活,干完再回到赵燕国彰身边。赵燕国彰对此也并不在意。

 

  我问赵燕国彰:“你觉得在北京,一个月赚多少钱够用?”考虑到这个圈子的一贯风气,我以为他至少会说三五万。但他想了想,说:“一个月能稳定一万就很好。”

 

  为了让现金流运转起来,他做了不少戏外的尝试:注册了短视频账号,得到平台支持,有190万粉丝,里面的内容大半也都和豪哥有关。最近,他又打算做一个自己的潮牌,正为了商标边缘是胶片线还是补丁线纠结不已,到最后,他还是选了胶片,“和电影有关嘛。”

 

  但这些收入都谈不上稳定。唯一称得上稳定的,是当年攒下的两套房。如今,价钱一套翻了三倍,一套翻了十倍。“算下来,比我这些年拍戏挣的钱要多得多了。”他苦笑。

 

  自我怀疑与坚信

 

  北影88级的同学们后来很少再聚。上一次聚会是在去年九月,班主任林洪桐回国,开了一场主题为“表演生命学”的讲座——退休后在美国,他一直试图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赵燕国彰是这场活动的组织者,讲座上,蒋雯丽、刘江、张铁林等人都来了。

 

  当年的同窗们如今分散在了各行各业,继续坚持在影视圈的,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昔日班长、也是组织者的赵燕国彰自己却没有来,只录制了一份祝福语的VCR在会场上播放。

 

  前些日子,林洪桐从美国打电话给赵燕国彰,说:你在表演上,成绩已经足够,进步空间也很有限了。下一步你要把自己“归拢”,专心在导演方面有所发展。

 

  老师的话既是肯定,也是批评。赵燕国彰听了这番话,感到有些难过。在艺术方面,他一向对自己的天赋有强烈自信,可老师的话却让他不禁开始自我怀疑了。

 

  如今,很少有人记得赵燕国彰的导演身份。

 

  《恰同学少年》失利后,赵燕国彰有些消沉,外加诸事缠身,近十年后,他才再度做了导演尝试,拍了一部《正·青春》。

 

  和《恰同学少年》一样,这部电影也没在影视界敲出什么水花。王小帅甚至都想不起赵燕国彰做过导演,直到听见有人在剧组称呼赵燕国彰为“赵导”,他才知道,哦,这样啊。

 

  被问到《正·青春》票房不佳,评分也不怎么好,怎么想时,赵燕国彰防御性地回答:“这部电影拿过奖的。”然后他又辩解道,“发行方水平太低,把我毁了”,之后自顾自地叹气。

 

  我问赵燕国彰:“你还想红吗?”

 

  “我本来就红。”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这个问题本身。但过了几秒钟,他又改口说,“其实红不红也不打紧,作为演员,最重要的还是戏好。”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了想,反问我:“如果红一点,接到的戏说不定能更好一点,片酬也能高一点吧?”

 

  这两年,找到赵燕国彰的戏依然不少,但体量越来越小,质量也是差的居多。高强说,赵老师每次看完那种很烂的,但又不得不演的本子,都会一个人在窗前坐一会儿,跟谁也不说话,“大概是在平复心情。”

 

  原本赵燕国彰还会挣扎一下,试着跟导演一起修改剧本,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做没有意义。剧本烂,往往意味着整条链子都出毛病了,导演、编剧、制片、摄影,全部都不在线,“说什么都是白搭。”

 

  刚开始,他老担心观众问“赵燕国彰怎么会去接这样的戏呢”,后来他不再纠结,只专心琢磨好自己的分内工作。“‘虽然这部戏确实烂,但赵燕国彰的表现还是很好的。’能做到这个程度就行。”

 

  因此,在《地久天长》中得以亮相,他将之视为人生中的一大重要转折点。说极端一点,这也是对他前半辈子表演生涯的肯定。自从二月中旬,《地久天长》在柏林获奖之后,他的朋友圈里几乎就只剩下关于这部电影的消息了,连通稿带剧照,平均一天能发三五条。

 

  谈到赵燕国彰现在的心境,王小帅评价说,赵燕国彰对“红”的渴望还是很明显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每次都在电影节上穿着一身白西装,等待着被人发现。

 

  但比起功利的定义,王小帅更愿意把它解读为一种热情,“他没有说反正我五十多了、就这样了、解甲归田了这种,他的热情一直都在。”

 

  从小镇到北京,意外被北影录取,三十来岁成名,得到众人的肯定。赵燕国彰前半辈子一直很顺。这让他坚信,自己的天赋是永远的,挫折只是暂时的,重新红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他希望有媒体人能够重新发现他、讲述他。

 

  《地久天长》获奖之际,本刊记者想写咏梅。因为知道咏梅和赵燕国彰早在2003年就有过合作,于是记者辗转联系到高强,希望能够请赵燕国彰说一些对咏梅的评价。后者却发来了相反的录音,两分三十秒的录音里是咏梅的声音:“彦国很有天赋,喜欢琢磨,但凡经过他的手打磨过一遍的剧本,都会变得更好。”

 

  采访行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在赵燕国彰家喝酒。酒过三巡,赵燕国彰喝得满脸通红,突然想起了那段录音,“你应该听听。咏梅、景春、王小帅他们几个,都很认可我。”

 

  我回答说:“我这有,我都听过了。”

 

  他眨眨眼,问我:“是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挠挠头,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咧开嘴,笑了。

责任编辑:郭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