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技术、信心与希望的援建
2024年初春,位于青藏高原东部的壤塘县还在飘雪。县人民医院里,正在门诊值班的援藏医生赵帅突然被同事紧急喊到产房,一名孕妇突发早产迹象,胎儿仅孕育28周,情况危急。
当赵帅冲进产房,婴儿已经降生,体重不足1500克,呼吸微弱,肤色青紫。“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了。” 赵帅回忆道。
11月17日是世界早产儿日。国家卫健委2018年数据显示,我国每年约超百万早产儿出生,如果不及时进行综合干预,一部分早产儿会死亡,幸存者也可能面临发育落后等严重后果。为减少早产导致的健康问题和死亡,2012年起,世界卫生组织将每年的11月17日定为 “世界早产儿日”,我国2016年将“有爱,有未来”设立为世界早产儿日中文永恒主题,呼吁全社会关爱早产儿及其家庭,提高早产儿生命质量,促进母婴健康。
但在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一个早产儿的降生,就是一场与死神的短兵相接。

不敢救与救不了
赵帅是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新生儿科医疗组长,所在医院距离壤塘县800多公里。2024年元旦,她作为援藏医生来到海拔3290米的壤塘,对口支援壤塘县人民医院。
来壤塘前,尽管她对高原地区的医疗条件有所预期,但第一次踏进壤塘县人民医院新生儿科时,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空置的新生儿科病房,科室除了暖箱外,没有新生儿专业呼吸机,没有针对性治疗药物,当地医护人员对新生儿救治充满了无力感。每一个环节早产儿的救治都是很大的挑战。
她至今记得刚到岗不久时的一个早产儿。胎儿仅28周,因家里所在牧区到医院路途遥远,出生在路上,牧民情急之下用石头砸断脐带。等孩子送到医院时,已没了呼吸。“在平原地区,二十八九周早产儿的救治已很成熟,但在这里,许多孩子连被救治的机会都没有。”赵帅说。
因此当生命还有一丝希望时,赵帅选择迎难而上。几个月后,她就遇上了那名同样胎龄28周、体重不足1500克的早产儿。
为给这名高原早产儿抢回一口气,赵帅首先为新生儿进行气管插管,建立稳定的人工气道,以保障氧气供应和维持生命体征;同时通过有创呼吸机给患儿提供呼吸支持,为后续抢救提供条件;然后还需结合肺表面活性物质替代治疗,弥补早产儿缺乏的天然肺表面活性物质,维护其肺功能,减少呼吸系统并发症。
“但关键的是,肺表面活性物质县医院没有,我们就立马联系了200公里外的州人民医院,让他们必须带着这个药来,只有在这里先用药,才有转运和进一步救治的条件。”赵帅说。
最终依靠赵帅规范及时的救治管理,4个多小时后,州人民医院医护团队赶到壤塘,及时使用LISA技术(微创注入肺表面活性物质治疗技术)为患儿补充猪肺磷脂注射液,帮其吸氧浓度下降到40%左右,从而具备转运和进一步治疗条件。经过后续多学科团队的接力救治,这个曾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小生命最终脱离危险,活了下来。
就是这次成功救治,让赵帅成了当地十里八乡的“名医”,很多牧民甚至会慕名前来。毕竟在她到来之前,这样的救治结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由于能力和条件有限,大家以前都很怕碰到新生儿,尤其是早产儿。”壤塘县人民医院儿科医生江基贵解释。她是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县人,2016年毕业后来到这里工作,那时科里只有四五个医生,面对早产儿,“处理不好,处理不及时,转运风险也大”,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因此面对早产儿,当地医生往往陷入两难:情况轻微的,当地医生就抱着孩子转运至州医院;如果病情严重,就只能被动等待上级医院医生带着药和设备赶来。“山路风险很高,有时会垮方,他们一般白天来。晚上就只能我们自己处理了。”江基贵说。
而“自己处理”,往往意味着手足无措。书上说插管必须在20秒内完成,但平时只反复在模型上进行过操作演练,真到孩子身上压力很大。江基贵记得她第一次为一名患儿进行气管插管时,因不熟悉而紧张到手抖。
流程不流畅,意识也薄弱,辅助检查做得不全面,甚至有些家属抗拒,医生不敢强求。那种无力感,深深烙印在每一位当地医护人员的心里。直到赵帅和其他援藏老师的到来,为这片高原上的早产儿救治工作带来了新的希望与转机。
“技术自信”的萌芽
近几年来,壤塘县通过创新医疗合作,将帮扶医院专家资源、前沿科技和先进设备等引进县人民医院,提升医院诊疗水平,让群众能够受益于优质的医疗资源与服务。另一方面,2022年起,来自泸州、成都、绵阳、温州等地的组团式帮扶团队,针对壤塘县医疗资源匮乏、医疗服务水平滞后等问题,展开了一系列实质性工作。
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也从那时开始,每年派出4名医务人员前往壤塘开展组团式帮扶工作。针对壤塘县人民医院缺乏新生儿专科医生这一问题,赵帅被派往壤塘,成为该院开展“对口支援传帮带”帮扶的第一名新生儿科医生。
面对当地早产儿救治存在的诸多挑战,赵帅迅速行动。在克服自身高原反应的同时,她对医院的设备、药品、人员能力和就医习惯进行了调研和评估,开始了针对性培训和手把手指导。
转变,始于观念,成于技术。赵帅到来前,当地医护人员和牧民普遍认为,极早产儿预后差,救治意义不大。赵帅用成功案例一点点改变着这种认知。一方面,她走到牧区,与藏族家属沟通,普及孕期保健知识,给他们看手机里以往救治成功的宝宝照片。“这里的百姓很质朴,你救治成功一个,他们的信任就建立起来了。”

更大的变化在于本地医生的成长。在那次早产儿救治成功的两个月后,一天夜里,下着大雪,江基贵值夜班时,接到了一名急产孕妇。此时产妇宫口已开,来不及使用促胎肺成熟的激素,胎龄32周的孩子出生后便陷入了严重的呼吸困难。她立刻给住在不远处的赵帅打了电话。
赵帅赶到后,立即与江基贵等医生一起,从气管插管、连接呼吸机、调整呼吸机参数、辅助检查、注射肺表面活性物质……赵帅医生带着当地医生手把手地完成了一次早产儿的全方位救治。看着患儿在注射肺表面活性物质后,呼吸困难很快缓解,呼吸机参数逐渐下降,江基贵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变化的种子也就此埋下。
“以前遇到这类重病人,我们更多的是旁观,没有真正的参与到抢救中,赵老师来了以后,不仅帮我们申请了肺表面活性物质药物,我们也有了自己组织抢救的能力。”江基贵坦言,过去自己实操的机会很少,但真正的技术就在一次次实战中“扎根”。对江基贵和同事们而言,这个风雪之夜是一次突破,他们在赵帅指导下,完整深度地参与了一场早产儿生命救治操作。

今年3月,在壤塘县人民医院和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双方支持下,江基贵前往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新生儿科开启为期一年的进修学习。“现在,我自己成功插管都有十多次了。”江基贵的语气里带着踏实与自信,“能独立管床,呼吸机参数也会调了。”这种亲手触碰、亲自解决而积累起来的底气,被她自己准确地概括为“技术自信”。
这种自信,正是援藏医疗队最希望留下的火种。
授人以渔,与一场关乎新生儿科的“春天”
技术的“输血”终究有限,构建可持续的“造血”机制,才是长远之计。
作为壤塘县人民医院的对口帮扶单位,位于四川泸州的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新生儿科是云贵川渝结合部危重新生儿转运、早产儿监护中心。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儿童医学中心新生儿科主任董文斌介绍,该院主要面向云南、贵州、四川等片区开展新生儿救治。
“去年我们派赵帅医生赴壤塘支援,就是希望能够将成熟的新生儿救治体系延伸到最需要的地方。”董文斌说。然而,高原地区的特殊性让这项工作的意义远超寻常。
转运的网络,延伸的就是生命的可能。2024年7月,赵帅在壤塘遇到一个反复抽搐、药物控制不佳的危重早产儿,董文斌远程评估后,当即决策必须转运至泸州。
“当地没有转运呼吸机,赵帅就徒手捏着复苏气囊5个小时,从壤塘一直护送到汶川交接点。”董文斌回忆。5小时后,赵帅的手已经近乎麻木,但为这名新生儿的救治赢得了宝贵时间,也证明这条抢救线路的可行性。
自从泸州—壤塘这条生命通道打通以后,越来越多的高原早产儿拥有了救治机会,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目前,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已开通成熟且规范的转运网络,从最初的50km覆盖范围到400km转运网络的建立,每一次的转运都是给一个高原家庭带来了希望。
这样的个案也让董文斌认识到:“高原早产儿的救治,不是靠一两个英雄就能完成的事。我们需要培养的,是一批有献身精神、懂救治技术的本地医疗人才。”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接收江基贵到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修,成为了整个帮扶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董文斌为患儿看诊“一名早产儿出生后,有很多关要过。”他解释,如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RDS)是新生儿出生后不久即出现进行性呼吸困难和呼吸衰竭等的症状。若不及时干预,有可能造成患儿脑损伤、听力或视力异常、肺部发育不良及远期神经系统发育迟缓等。
令人欣慰的是,早在20多年前,意大利凯西集团在中国市场引入了其研制的肺表面活性物质猪肺磷脂注射液,该款创新药彼时已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得到广泛应用,填补了早产儿呼吸窘迫综合征等治疗难题的空白。
“随着肺表面活性物质、呼吸机等新技术的应用,我国新生儿救治水平大幅提升。”董文斌表示,根据中国新生儿协作网(CHNN),我国极早产儿的整体存活率已超过80%,下一步就要转到如何提高早产儿的生存质量上。
作为有着34年工作经验的儿科医生,董文斌认为早产儿的救治就是一场生命闯关。由于早产儿未能在母体中发育完全,他们离开母体后,将面临呼吸、神经、心血管、消化等多系统的连环考验,同时会伴随并发症,并为以后各类后遗症埋下隐患。因此,新生儿科救治能力的提高,直接关系到人口的高质量发展和家庭的和谐幸福,长期来看会对社会稳定产生深远影响。董文斌一直在奋力提升新生儿科学术能力建设,从最初一间狭小拥挤的病房到一排排拥有现代化设备的病房,目前他所在的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新生儿科室已成为中华医学会新生儿学组委员单位、四川省危重新生儿救治中心、云贵川渝结合部危重新生儿转运、早产儿监护中心,在医、教、研等领域均取得了飞速发展。
随着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与高原地区转运网络已经建立,高原救治的案例越来越多。“当前新生儿科正迎来一个独特的‘春天’。这不是指出生人口的数量,而是指生存的质量,我们要让更多新生儿得到治疗,同时都能够有更高的生存质量。这是我们今后的目标。”
如今,在壤塘,一个早产儿的诞生,依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闯关。但关口的守护者,已不再孤单。
赵帅回到了泸州的病房,但她的手机仍时常响起,来自高原的求助电话,跨越山水持续传递着信任与期盼。江基贵医生正在泸州如饥似渴地学习,为她回到壤塘后,能独立守护更多新生命积蓄着力量。董文斌则眺望着更远的未来,那是一个从生命起点就被温柔以待,拥有更高健康起点的未来。在这片高原之上,每一个微弱的呼吸,正在变得更加坚实、更加通畅。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