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7点,南京鼓楼医院心脏外科执行主任周庆都会准时出现在心胸外科病区病房。
他个子高大,一身白大褂,走路带风。跟周庆接触的一天,他的工作节奏始终保持着高频。查房、与患者家属沟通病情、线上会诊、参与外科手术、指导学生论文,再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出门诊,如此的工作强度,很难想象他在一年多前做过心脏手术。
或许周庆自己也没想到,从事心外科工作20多年,整日与心脏瓣膜疾病打交道,有一天也会成为患者。
是医生,也是患者
2022年11月22号,周庆清楚地记得是一个周二的早上,他在上门诊上到一半的时候,突发了非常严重的寒颤,起初以为只是简单的发热,但之后高烧一直反反复复。11月24日,周庆住院,两天后寒颤再次来袭,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濒死感,气喘得很厉害。
经胸及食道超声检查结果确诊周庆为主动脉瓣反流。面对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周庆的第一反应是不甘心。“自己做了这一行,结果自己还得了这样的一个疾病。”
主动脉瓣反流患者、南京鼓楼医院心脏外科执行主任周庆
就这样,周庆的母亲第一次以患者家属的身份,走进了医院去看望儿子,“当时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彼时周庆已持续高烧了十多天,身体虚弱,一直在淌虚汗。周庆的母亲记得,当时自己在病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儿子陆续换了七八套衣服,每一套都被汗水全部浸透了。
周庆父母和儿子住的地方仅有一街之隔,但双方见面的时间不多。周庆的母亲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为儿子做好早饭,赶在他上班前,让老伴儿送过去,四季如此。在老两口眼里,治病救人是更重要的事,他们要尽力做好后勤,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
但这一次,周庆要为自己的病情做抉择了。严不严重、需不需要手术、手术风险大不大、手术费用高不高……这些被心脏瓣膜疾病患者问的最多的问题,周庆也要问自己一遍了,“担心、害怕是必然的心理过程。”
何为心脏瓣膜疾病和瓣膜反流?如果把我们的心脏比作两室两厅的房子,心房和心室之间各有一个单向开的“阀门”,即瓣膜,它能够保证心脏的血流单向流动。“阀门”不能够充分打开,则是瓣膜狭窄,会出现心慌、胸痛、晕厥等症状;无法正常闭合,则为瓣膜关闭不全,会引起血液反流。心脏瓣膜狭窄或关闭不全所导致的心脏疾病,就是心脏瓣膜疾病。
心脏瓣膜位置示意图
周庆表示,心脏瓣膜疾病在早期会出现心脏扩大,活动耐量下降,到了晚期会出现心脏衰竭,最严重的时候患者可能在床上都不能平卧,必须得坐位才能够不是很明显地气喘。
和日常工作接触的心脏瓣膜疾病多为退行性病变不同,周庆出现的主动脉瓣反流,是因免疫力下降引发的病毒感染所致。“罪魁祸首”金黄色葡萄球菌具有高度致病性,是它引起了瓣膜穿孔,导致周庆出现了急性瓣膜反流。当周庆拿着听诊器听到自己心脏传来的很响的反流杂音时,就知道“不是一般性的反流”。
周庆在做手术
考虑到还年轻,周庆的最初想法是保守治疗。然而,病情进展的速度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得不重新作出选择。
“保守治疗的前提是心脏不能扩大得太严重,心功能不能有严重受损。”但从2022年11月24日住院到2023年1月14日的这段期间,周庆的左心室直径的内径从46到48毫米,快速扩张到了67毫米。
“超过65毫米的临界值,心脏就很难再恢复到原来正常的大小。那么就必须考虑接受手术治疗,这是唯一的治疗方式。”周庆说道。
当医生躺在手术台上
周庆从事心外科工作20余年,按照目前每周接诊患者近百位来计算,其接触的患者群体和参与手术的数量是庞大的,对手术治疗方案再熟悉不过。“心脏瓣膜疾病的手术治疗方案是非常明确的,选择换瓣,亦或是选择修复。”
随着医疗水平的提升,以及瓣膜材料和设计的进步,心脏瓣膜疾病患者如今有了更多的选择空间。近年来,微创手术在心脏瓣膜置换和修复方面的应用已日趋成熟。相对传统开胸手术而言,微创手术不破坏胸廓的完整性,不会造成胸骨损伤,极大降低了手术切口愈合不良几率。这在一定程度上可有助减少大众对手术的恐惧,相应地,也提高了对微创手术的要求和期待。
周庆向患者家属解释病情
在心脏瓣膜的选择上,又有着机械瓣和生物瓣之别。在周庆刚工作的时候,机械瓣的用量比较大,现在则选择换生物瓣的患者越来越多。谈及两者之间的差异,周庆解释道,机械瓣的好处是耐久度好,但需要终身服用抗凝药,吃多了会出血,吃少了会长血栓。生物瓣不需要长期服用抗凝药,患者生活质量会很好,但耐久度有限,预期使用时间是10年到15年。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年龄段的患者所考虑的问题亦有不同。对于年长者来说,他们通常会考虑做一次手术,基本能够活到正常寿命就行。对年轻人来说,他们更在意能够覆盖40年或50年全生命周期管理。
以周庆自身为例,综合自身情况和瓣膜使用耐久度问题,他最终选择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抗钙化的牛心包瓣膜。“特殊的抗钙化技术、干式储存,理论上耐久度会更好一些。同时,瓣膜采用了‘可扩展瓣架’设计,以后能够置入更大的一个介入瓣,实际上考虑的是远期效果。”周庆说道。
按照周庆目前的设想,如果10年到15年后身体状况还可以,他可能会考虑做二次介入瓣手术,其治疗原理就是在生物瓣膜出现毁损或衰败后进行瓣中瓣介入治疗,且无需开胸。如此,从他首次做手术时44岁,基本可以覆盖到七十几岁。
2023年1月15日,距离除夕还有一周的时间,周庆“走”进了手术室。虽然为很多心脏瓣膜疾病患者做过手术,但当周庆自己真正躺在熟悉的手术台上的时候,还是紧张了。手术的风险系数并不高,可他还是预设了最坏的可能性,在手术前一天晚上,把所有事情向家人做了交代。这对于年迈的父母和需要照顾两个年幼孩子的妻子而言,无疑是残忍的。
手术是从早上九点开始,但周庆一家人早上六点就出现在了手术室门口。对他们来说,手术室外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持续三个多小时的手术也成为了他们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刻。直到医生出来确切地告诉他们手术成功了,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手术很顺利,我记得他当天就拔管了。”周庆妻子的手机里保留着当时丈夫主治医生发来的视频。视频里丈夫身上插满了管子,周围有很多仪器,但精神状态很好,还对着镜头比了大拇指。时隔一年多,再次提及这个画面,她依旧很激动。
从住院到手术前后,周庆整个人消瘦得非常厉害,一米八几的个子最瘦的时候只有156斤。他的肌肉也因长时间的卧床出现严重萎缩。但由于周庆身体底子好,整个恢复过程还是比较快的。
手术后女儿们去医院看望周庆
当身份从医生切换到患者以后,周庆发现,有很多问题是他以前没有考虑到的。“以前只是觉得做微创手术瘢痕小一些,但病人实际上更期待的是无痛、微创、没有瘢痕。”这段以患者身份深度体验的经历,也让周庆更加了解了患者想的是什么,以及如何从患者的角度改进治疗方案。比如,过去他们通常会在患者术后清醒的状态下吸痰,但现在他会建议,在患者术后清醒过后,先用一点镇静剂,再把气管进行充分清理,提高患者的舒适度。
“经常有病人会告诉我们说,我这边不舒服或那边不舒服,有时候我们检查出来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在我就知道,虽然说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但不代表感受好。”周庆说道。
手术成功,不只是完成手术
每样东西都有使用寿命,我们的心脏瓣膜也是如此。
“心脏瓣膜疾病是一个退行性病变,只要我们每个人活得足够久,都会出问题。”在周庆看来,随着人口老龄化到来,心脏瓣膜疾病未来的发病人群会越来越多。此外,先天性发育不良,以及像周庆这种因免疫力下降,导致的病毒感染等也会累及心脏瓣膜。
在公园锻炼身体的老人们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心脏有很强的代偿空间。当代偿能力下降到接近于正常人最低水平的时候,就会出现明显症状。也就是说,心功能衰竭发生时,早已是“蓄谋已久”。
每年的9月29日是世界心脏日,今年的主题为“心行合一”,意在提醒人们用积极的行动保护自己的心脏。周庆也建议,在体检的时候,最好做一次常规的心脏超声检查,提前知道心脏的健康状况。
和肿瘤“早发现早治疗”不同,心脏瓣膜疾病强调的是“早发现,适当的时机进行治疗”。什么是适当的时机?对此,周庆表示,在未达到手术指征之前,尽量把时间往后拖延。一旦过了临界点,就要尽可能地做手术。
然而,很多心脏瓣膜疾病患者在选择做不做手术时,都会担心手术后的生活质量,以及是否能够回归工作。现在周庆都会坦然地告诉对方,自己也做过手术。“医生的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比大多数职业都要高得多,对我来说都没有问题,这样的恢复效果还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做完手术过以后,需要人能够正常地回归社会,可以承担社会责任。”这既是心脏瓣膜疾病患者的期待,也是周庆作为一位心外科医生,在经历手术后,对手术成功的理解。
在周庆看来,手术能够下台,患者能够康复出院这些都是早期效果,长远来看是要让患者活得久,活得好,活得有质量,没有负担地活着。随着现代医疗技术的不断提升,心脏瓣膜疾病患者也可以通过选择更适合的治疗方案,获得更高质量的生活。这也意味着,大众需要以一个平常、良好的心态来看待。
周庆一家人生活恢复如常
如今,周庆又像往常一样,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状态中,但同时,他也会在能够陪伴家人的时候,全身心投入。“我觉得我不需要期待他什么,他做的一切都超乎了我的预期。生完病之后,他依然能满怀热情地去工作。家里的事情也不会因为陪伴时间少,疏于关心,都是和我一起去解决。”当再次看到丈夫和女儿在公园中奔跑追逐的画面时,周庆的妻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生活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