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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不完的《金瓶梅》

余泽民  2019-05-06 09:32:16

即便对汉学大家来说,《金瓶梅》也是终极挑战

  文/余泽民

 

  本文首发于总第897期《中国新闻周刊》

 

  我在学生时代就知有被称做“第一奇书”或“哀书”的《金瓶梅》,但未能读到。90年代漂到匈牙利,我学会了这个由欧亚语言杂交出来的小语种,并用它读了这部禁书。

 

  匈文版《金瓶梅》由马特拉伊·托马什主译,诗词翻译则出自女诗人普勒·尤迪特之手。若将匈文书名直译回中文,听起来很通俗:《富人家中的美女们》或《豪门艳妇》。此译本自1964年首发后,再版7次,印量逾10万,超过了匈文版的《红楼梦》。

 

  去年,作家邱华栋编写了一部装帧精美、资料丰富的《金瓶梅版本图鉴》,以纪念现存最早的《金瓶梅词话》刊印400周年。书里收入了国内外二十多种语言的一百多个版本,其中有四种是我从布达佩斯旧书店淘到的。美中不足的是,匈文版是从德文转译的,且有删节。

 

  不过令人期待的是,老汉学家陈国(Csongor Barnabás)花了二十多年时间从中文直译的匈文版本,已近完成。

 

  老先生在汉学界大名鼎鼎。1942年,东方学家李盖蒂·劳尤什接任布达佩斯罗兰大学东亚系主任,设立中文专业,陈国便是第一位学生,他也是匈牙利教育史上正式学中文的第一人。

 

  我与陈国老先生相识,是在1999年8月的第一个周末。应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先生之邀,我们一起前往他家做客。拉斯洛是《撒旦探戈》的作者,2015年国际布克奖得主,我曾陪他游历中国。拉斯洛家住在布达佩斯30公里外的一座小山上。那天作家亲自驾车,但途中意外发生车祸,在山路上与一辆突然杀出的小货车相撞。陈国吃力地推开被撞扁的车门,颤巍巍地下车,语调平和地摆摆手:“没事,我都好。”他的汉学家夫人范凌思(Ferency Mária)女士则惋惜地看看捧在手里的鲜花细声说:“糟糕,花折断了。”当时我由衷地钦佩这一对信步尘嚣、乐天知命的儒雅老人。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老人向我讲述了当年自己“歪打正着”学中文的趣事。他说他本来想学日语,因为当时日本是称霸亚洲的强国。他清楚地记得,他怯生生地走进李盖蒂教授的办公室说:“我想学日语。”“日语?这里没有日语。”教授打量了他一眼,“你要么学中文,要么什么也别学。”陈国当时蒙了,没有时间考虑,喃喃应道:“中文?那好,中文就中文吧。”

 

  陈国一生都感激恩师。李盖蒂教授是博学之人,研究蒙学、满学和藏学,并不通中文,但他为汉学播下了种子,将陈国培养成了匈牙利汉学的开拓者。

 

  新中国成立后,匈牙利最先与中国建交,不仅互派留学生,还互派教师。陈国印象最深的是来自北师大的郭预衡,另一位是冯友兰的女儿,我猜可能是作家宗璞。老先生说,50年代是中文专业的黄金时代,正式学生只有一两位,但旁听生多达三十多人。

 

  从1963年到1983年,陈国接替恩师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翻译了《水浒传》《西游记》《西游记补》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歌。古稀之年,他着手翻译《金瓶梅》,想将它当做自己的收官之作。每次与他见面,老人都会聊到翻译进展。遗憾的是,未等最后校订完成,他就于去年3月仙逝,终年94岁。

 

  无独有偶,捷克著名汉学家克拉尔也于去年病故,享年97岁,去世前全力以赴翻译的也是《金瓶梅》。“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看来鲁迅对此书的评价也可套用到汉学界,即便对陈国、克拉尔这样的汉学大家来说,《金瓶梅》也是终极挑战。

责任编辑:郭银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