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每年春节,都是欢娱与阵痛的交织

李行  2019-01-04 10:25:17

图/受访者提供

 

  这位做过足球运动员和矿工的导演,拍出平凡又动人的《四个春天》

 

  本刊记者/李行

 

  2018年7月27日晚,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颁奖礼在青海大剧院举行。最佳纪录片颁奖环节,评委周浩念出这样的颁奖词:“平和的歌声,融在暖意盎然的日常角落,生命的真谛,诠释欢聚别离的终极孤独。纪录片固有的边缘性、控诉性,在明亮的心中消弭无形。”

 

  陆庆屹知道,他的纪录片《四个春天》获奖了。

 

  他在台上语无伦次。领完奖、下到后台留影,穿过一段黑暗的通道时,他却清楚地记得,隔音门合上的瞬间,剧院里的声音骤然变小,几秒钟内,他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走下台阶,坐在走廊的墙脚,看着手中的奖杯,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2016年春节,年过40的陆庆屹还只是一个自由摄影师,每天想着如何接更多挣钱的“活儿”。

 

  春节期间,他与高中同学聚餐后去KTV唱歌,几十个中年人在灯池里纵酒高歌,他去大厅沙发上抽烟,两个同学上完厕所回来,问他为何闷闷不乐。

 

  他回答说,“我在想未来”。同学嘲笑道,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啊?陆庆屹说,“你们没有,我有。”

 

  那时,陆庆屹刚刚结束对父母连续四年的纪录片拍摄。四年中,因为姐姐的突然离世,爸爸的身体也开始衰老。他想把近300个小时的素材剪辑成一部影片,算是送给家人的礼物,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更早时,因为临场救急,他顶替一位摄影师拍照,误入摄影圈。拍纪录片,也是因为偶然听到侯孝贤对学生的一句回答,“不要问我怎么拍电影,你拿着手机也能拍,拍的过程中,你自然就知道怎么拍了。”

 

  “那天同学聚会散场后,我回到家里,开始想这件事情,心里变得十分严肃。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剪辑,连剪辑软件都不会用,谁能想到,现在,这部片子马上要在电影院与观众见面了。这是我送给父母最好的礼物。”

 

  15岁离家,北漂29年,做过足球运动员、酒吧歌手、出版社编辑、矿工等多种职业的陆庆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每年春节,都是欢娱与阵痛的交织

 

  2012年春节,是陆庆屹决定拍摄家人的开始。那时,常年在外的哥哥、姐姐都早早回到了贵州独山县麻尾镇老家。

 

图/受访者提供

 

  爸爸退休前是物理老师,凡事喜欢自己动手。拍爸妈买年货时,他们在街上看到一幅喜联,爸爸悄声对妈妈说:“真难看。

 

  ”妈白了他一眼:“有本事你写!”爸爸开始较劲了。几天下来,妈妈发现,爸爸平日天天拨弄的乐器没了声响,吃饭也有些魂不守舍。原来那天他俩从街上回家,从未碰过毛笔的爸爸就暗下决心,他要偷偷练习毛笔字。

 

  苦练多日,爸爸握笔已经稳稳的,出字虽不甚达练,却也不显生涩。临近春节,两米长的红纸早已买好。除了写对联、准备年货,父母也会在他们姐弟三人依次离家时送上几大包特产。

 

  送别在他们家是件很郑重的事,孩子离家前一天,父母就会起个大早,把要给他们带走的东西列出单子。大包装的有腊肉香肠、盐酸菜、土布,小包装的有几克一瓶的花椒末、辣椒面、辣椒油等等。

 

  忙到夜深,一家人围坐在厨房的炉边闲聊,谁都不忍心开口说出那句“去睡觉吧”。通常爸爸是第一个说:“好啦,先这样,都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接着,他会和往日一样,到每个屋子给孩子们开好电热毯,铺平被子。

 

  又下楼说:“唉,电热毯还没热啊,再坐一会儿。”半小时后,又是他催促大家去睡。妈妈会继续呆坐十来分钟,上下眼皮都打架了,才红着眼起来。尤其是哥哥要走的那晚上,她比以往都要沉默。

 

  每年春节,都是欢娱与阵痛交织。有一年节后,陆庆屹刚离开不久,还没上车,妈妈就来短信说:“早知道这么难受,干脆明年你们别回家过年了,我和你爸平时清清静静惯了,也不觉得,你们来了几天又走,家里刚热闹,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受不了。刚才想叫你下来吃面,才想起你已经走了。”陆庆屹看着这条短信,从进站口一路哭到车上。

 

  整顿好行李,坐下之后,看着划过车窗的独山城。他想起临别时,走到街角,回头看,妈妈仍然倚在门口,手扶铁门,他把这些都拍到了片子里。

 

  “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片子里,爸爸不仅经常弹琴、拉小提琴,还会动手做笛子、二胡等一些简单的乐器。在陆庆屹印象里,即便是遇到再大的事,音乐也能成为父亲的心灵慰藉。

 

  1998年,爸妈花费半年时间,借钱盖了一个房子,工作之余,还到镇上借来大铁锤开山,生生辟出几块平地,又到一里多外的地方一趟一趟的挑来肥土,养出两块菜地,种了各种蔬菜。

 

  没成想,一年后发生了火灾。陆庆屹在焦黑的房间里翻捡物品,刚买的新电话融化成一团,姐姐买的DV也烧坏了。爸爸从废墟里翻出他的小提琴,背板已经快烧成了碳,他吹了吹灰,叹了口气,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沙沙的琴声传出来,陆庆屹跑到二楼的走廊里往下看,爸爸在天井的井台上拉小提琴。

 

  “琴声在四壁里回旋,他的动作很轻柔,似乎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琴已经很残破了,但我想那个时候可能只有音乐可以安抚他。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了很久,也觉得心情平复了很多。夜里我们俩点着蜡烛,用柴火煮了点东西吃。”陆庆屹回忆。

 

  第二天妈妈回家来,看着一片狼藉,第一句话问的是:那些照片呢?对妈妈来说,照片是记忆的物证,留下了他们美好的时光。陆庆屹姐弟三人出生后,都会依次拍三个月、六个月、九个月和一岁的照片。

 

  房子烧了,他们却不怨天尤人,平地又盖起了一座小楼房。得空时,又在菜地边,种下了三棵李子树和葡萄,几年之后,半山都是葡萄藤。

 

  “我觉得他们俩的生命力都极旺盛,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得住,而且他们也从不试图抗争,似乎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陆庆屹说。

 

  “我只能努力地活下去,有一点倔强”

 

  爸妈喜种花草菜蔬,在后门平出一片小菜园,分季种植茄子、辣椒、豆角、白菜、各种瓜类。菜园四边砌了一圈花坛,把蔷薇、大丽、菊花、海棠、美人蕉、仙人掌等花草跟蔬菜混在一起种。

 

图/受访者提供

 

  陆庆屹姐弟三人的卧室都朝西,每至夏日,西晒毒辣,入夜仍烘热难眠。因此,爸妈在楼顶种了一株巨大的迎春花,拖着长而密集的枝条,洋洋洒洒垂到地面,把西墙完全覆盖。推门而入,顿觉昏暗幽凉,最适宜看书发呆。

 

  但姐姐的突然离世,给这个美好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在为姐姐举办丧礼期间,陆庆屹曾一度想过放弃拍摄,这一部分的镜头,总是有稍微的颤动,那是他在镜头后边努力对克制情绪的结果。

 

  那年春节,一家人都在忙于准备给姐姐的周年祭奠,一切就绪,唯独缺一枝挂青(湘西南等地,用白纸剪成的纸串,挂在坟前)的细竹。临近傍晚,陆庆屹看到爸蹲在天井的角落磨柴刀。他知道是要去山上砍一根竹子,用来挂青。

 

  拍到2016年时,受姐姐离世的影响,父母的身体明显衰老很多。陆庆屹担心他们看不到这个片子,他把自己关在北京顺义的出租屋里,推掉了所有的活儿,切断手机、网络,自学剪辑软件,一年零八个月后,剪出了第一版。

 

  其间,一位素未谋面、名叫胡一红的豆瓣网友,看了他在豆瓣上写的拍摄日记,感动于他的执着,给他打来12万块钱生活费,才使他不至于生活得太狼狈。如今,这部质朴的纪录片终于得以登陆院线。

 

  在电影院第一次放映时,陆庆屹的父母都来了,只是,老人的身体已经变得虚弱。父亲经常对陆庆屹说,人生是自然的,生死也是自然的。

 

  “面对具体悲伤的时候当然是会有很多悲伤的情绪,但是仔细想一下,人就是这样,或者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对生命看得很自然,我很怕死,但有时也会想,真要死就死吧,我只能努力地活下去,有一点倔强。”陆庆屹说。

责任编辑:郭银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