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进入深水区的中国经济研究更长期的问题， 是这一代经济学家不可回避的责任
白重恩 全国政协委员，民建中央常委，民建中央经济委员会主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十四五”国家发展规划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白重恩：从学术上讲好中国故事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闵杰
发于《与共和国同行——各民主党派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团结合作70年纪念专刊》
密密麻麻的一段话，镌刻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伟伦楼的一层大厅侧墙上。
那是清华经管学院首任院长朱镕基的笔迹，他在1994年给学院留下题词：“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就要敢于借鉴、引进世界上一切优秀的经济管理学院的教学内容、方法和手段，结合中国的国情，办成世界一流的经管学院。”
这段话，是为每一任院长继任者立了一个标杆。
白重恩能完整背下一整段话。他在2018年8月，从上一任院长钱颖一手里接棒，成为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第5任院长。
在接任仪式上，白重恩说的一段话，显示了他一贯的冷静明白和学者底色：“中国经济的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我们还没能很好地从学术上讲好中国故事，没能很好地从中国经济管理的实践中发展出对经济管理学科有突出影响的学术成果。”
“低矮处的果子已经被摘完了，我们只能去摘更高处的果子。”白重恩说，为进入深水区的中国经济研究更长期的问题，是他这一代经济学家不可回避的责任。
“叛变”的学霸
1979年，未满16岁的白重恩考进中国科技大学学习数学。那时候，数学是一门显学，陈景润、杨乐、张广厚都是名噪一时的数学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那个科学凋敝时代，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对孩子的朴素期望。
“到大学想法就很简单，我以后要成为优秀的数学研究人员，成为中国最年轻的数学教授。”白重恩说。
他的才华受到了国际数学大师丘成桐的赏识。大学毕业后，他考入中科院数学所读研究生。当丘成桐访问中科院时，在老师的安排下，丘成桐和白重恩进行了一番交流。在丘成桐的推荐下，白重恩赴美继续攻读数学博士。
1985年，白重恩到了美国。见到丘成桐时，他却直接表示，不想学数学，想转学经济学。让他改变想法的，是当时国内越来越强烈的改革氛围，“当时的中国到处都在讨论经济改革，很少有人不关心。而我希望不只是跟同学们聊一聊，而是能系统地学习经济学。”
对于他的“叛变”，丘成桐没有不快，而是指引他学一些跟经济学关系比较密切的数学，给他介绍了教授，开始学习数理统计。三年后，白重恩拿到了数学博士学位，但他痴心不改，继续申请到哈佛攻读经济学博士。
在哈佛，白重恩的导师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埃里克·马斯金。马斯金曾先后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任教，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末，他在哈佛大学经济系执教期间，亲自指导了多名来自中国大陆的博士生。这些毕业生中，有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原院长钱颖一，清华大学教授、金砖国家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李稻葵，长江商学院经济学及人力资源学教授王一江，长江商学院经济学教授许成钢等知名学者。
虽然在大洋彼岸，白重恩的兴趣和关注点，仍然是中国经济。在哈佛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他先到了香港大学任教，最终在2004年来到清华全职任教。“本来去香港也是想‘骑马找马’，看看回国的话哪里适合我。来到清华之后，发现确实在清华能做很多的事。”
“说话要有数据来支撑”
能否将书斋里的研究，及时转化成对政策的影响力，是衡量经济学者相对特殊的标准之一。
几年前，在探讨如何应对中国经济“新常态”的讨论中，稳增长、降杠杆、拉动投资和消费，还是更为主流的声音，降低社保费率并没有形成太大声量。
而白重恩从四五年前就开始明确提出，劳动力成本过高影响增长潜力，降低社保缴费率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我们的社保缴费率非常高，对于劳动力成本影响很大。如果能够降低社保缴费率，用国有资产的划拨和国有企业的分红支持社保，就可以降低劳动力的成本。”
白重恩的呼吁来自于长期扎实的研究。白重恩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做了比较发现，中国企业的税费负担占利润的比重，在不含增值税，包括所得税，包括其他的税，包括社保缴费的情况下，是68%。而美国是44%，瑞典是49%，德国是49%，印度是61%，东亚和太平洋地区的平均值是34%。降低社保费率的呼吁切中了社会痛点，为白重恩收获了一片赞誉，并最终影响了决策。2019年4月，国务院印发了《降低社会保险费率综合方案》，提出各地可将养老保险单位缴费比例降至16%。
“我不能声称我们的研究产生了什么影响，因为大家都在提意见，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采纳了很多人的意见，综合得出的结果。但我们有责任，让自己提出的建议是基于实实在在的研究结果作为支撑的。”白重恩最在意的一点是，说任何话都得有研究基础。
从时间轴上看，中国的经济学界经历了明显的“迭代”。有厉以宁、吴敬琏为代表的老一辈经济学大师，有周其仁、张维迎等经历了“莫干山会议”、随着市场经济发轫而成长起来的经济学家，也有白重恩、李稻葵、姚洋、易纲等在西方完成系统经济学训练的这一代经济学家。
经济学家越来越专业化，如何还能作出这一代人自己的贡献？白重恩认为应该扎实做好两件事：第一是多做数据研究，调研、洞见、直觉都很重要，但需要更多扎实的、系统的数据研究，“说话要有数据来支撑”。另一个是，为中国经济找出长期问题，“政策制定者倾向于分析下一个月或下一个季度怎么样，但学者要着眼于下一个五年和十年。”
“英语里有句话叫，挂在低枝上的果子。”白重恩说，前一代人先把容易摘的果子摘掉，这很必要，“但总有一天，容易摘的都摘完了，就要爬梯子去摘更高的果子。”
如何引领中国学术
今年是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建院35周年，白重恩接手的，是一个笼罩着各种光环的机构。
它的首任院长是原国务院总理朱镕基，这里汇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师资和生源，在已有的2栋楼之外，一栋总建筑面积6.6万平米的新楼，已在清华园内破土动工。
经管学院拥有一个阵容豪华却行事低调的“智囊团”——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顾问委员会。这个在全球范围都极为罕见的顾问委员会，成立于2000年10月，成员包括国际知名企业的董事长、总裁或首席执行官，世界知名商学院院长，以及我国政府及财经部门的领导人，阵容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个“达沃斯经济论坛”。
国家副主席王岐山、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原央行行长周小川，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和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特斯拉创始人埃隆·马斯克，中国企业家马云、马化腾、李彦宏，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埃里克·马斯金、迈克尔·斯宾塞等，都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顾问委员会的名单上。
但距离世界一流经管学院，差距又真实存在，白重恩并不讳言这一点。“差距最大的，在于是否做出了对学科有影响力的研究。”他解释，对中国经济实践，目前清华经管学院有一定影响力，但对于学术和学科的贡献，与一流经管学院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但白重恩很清楚，不能简单照搬西方经验，也不能简单对标某一所学院，“我们希望引领中国的学术，只有做出自己的特色，才能成为世界一流的经管学院。”
要突破的城墙还有很多。在白重恩心里，摆在靠前位置的一个问题是，数字时代中，数字技术在重塑各个领域，必须考虑在人才培养中如何呼应这种趋势，“我们正在采取一些措施，会更加注重在教学方案中注入数字科技的元素，探讨数字科技和经济管理的关系。”
责任编辑：郭惠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