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一起奋斗,一起挣扎

康慨  2018-08-19 20:08:13

这是一个普鲁斯特式的文学工程 但细节杀死了冗长

图/视觉中国



克瑙斯高的六卷本小说《我的奋斗》厚达3600页,去年出齐的德文版厚4700页,中文版出齐的话想必也将达到可观的4000页。这一罕见的普鲁斯特式的文学工程赢得了广泛的认可,稳定地推动着作者的声望在世界文坛的高涨。德国《世界报》说他“用一种激进的方式定义了当代的自传体文学创作”,老牌的美国《新共和》月刊则把他称作“你最喜爱的作家最喜爱的作家”——这不是夸大之辞。过去几年,在纽约、伦敦和柏林的文学沙龙,克瑙斯高无疑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之一。


“奋一”讲的是醉酒而死的父亲和艰难的父子关系,到了“奋二”,克瑙斯高离开共同生活了八年的妻子托妮耶,告别让他无动于衷的生活,从挪威来到瑞典,希望找到快乐,挽救停滞不前的文学事业。他在斯德哥尔摩与瑞典诗人琳达重逢并坠入爱河。大女儿很快降生,然后是二女儿,接着又是一个儿子。由于琳达还在上学,他不得不扮演居家丈夫的角色,洗衣,做饭,带孩子,终日与尿布、脏盘子和垃圾奋战,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可以写作的时间与空间。


他身高一米九,却胆小而敏感,总是受着内心冲突的折磨。他一个人推着婴儿车走在街上,因过于女性化的自我形象而感到沮丧。面对一盆油腻不堪的鱼汤,他要鼓足勇气,才敢向服务员投诉。当琳达被反锁在卫生间时,由于不敢当众踹门,他不得不穿过客厅,忍受着羞耻感的烧灼,向一位强健的拳击手求助,请人家代为出脚,救他的女人。他总是感觉格格不入,既受缚于社会交往的压力,又看不起瑞典中产阶级的虚伪和冷漠。


书里充满了无尽的细节,漫长而琐碎,一如生活本身,却又像出色的惊悚小说,时常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你能花20页描写一次前往厕所的旅程,还能让读者看得两眼放光。”克瑙斯高的朋友盖尔这样告诉他。事实上,你将在书里读到50页长的小朋友的生日派对、233页长的除夕之夜的家庭聚会(其中切开一只龙虾的过程就将长达133页)。他到阳台上抽了根烟,抽完时你才发现,你已经读完了538页。但也正是在这些细节当中,暗藏着一种罕见的文学才华——他用细节杀死了冗长。


我还要推崇他精巧的结构、朴素而精确的语言,几乎不露痕迹而浑然天成,从头到尾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诚实,又狡猾地抹去了自传和小说的分界线,于是你不是在读他的生活或看他的生活,而是在过他的生活。你苦他的苦,喜悦他的喜悦。你和他一起奋斗,和他一起挣扎,或苦闷或厌倦,或愤怒或怯懦。你有时走进浴室,从镜子里看着他求爱遭到拒绝后的疯狂自残;有时走进产房,经历一场酷刑般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生产。能从男人的视角把生孩子的过程写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当代作家并不多见。


孩子滑出她的身体,像一只小海豹,扑通一下掉进我手里。


“噢噢噢噢噢!”我狂叫,“噢噢噢噢噢噢!”


这小身子热乎乎、滑溜溜的,差一点儿从我手里滑脱,多亏年轻的实习生在,帮了我一把。


“她出来了?她出来了?”琳达问。是的,我说着,举起那小身子递到她面前,她把她贴到胸口,我高兴得呜呜直哭,琳达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我,她笑了。


“这是个啥呀?”我问。


“女孩,卡尔·奥韦。”她说,“这是个女孩。”


《我的奋斗》是自传体小说的纪念碑,树立起了一个讲道德的男人和一个优秀作家不可替代的形象,同时也为他的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立传。在这六本书中,“奋二”是最贴近当前生活的一部(然后我们要等到“奋六”才能回到当下),除了恋爱、生养和“我们今天怎样做父亲”这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它也深刻触及了作家的孤独和有时近于绝望的创作困境,对斯德哥尔摩的文化生活、两性关系和众多的北欧当代作家亦有令人难忘的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