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对话中大教授性骚扰受害女生:他说抱女生是在“称猴”

符遥  2018-07-10 21:04:32

“人品不行, 就不应该再留在学校这个地方”

张鹏(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官网图片)

7月8日,一篇题为《她曾以为自己能逃开教授的手》的文章在朋友圈刷屏。文中,5名女性举报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青年长江学者张鹏,多年来利用田野调查、指导论文等机会持续性骚扰女学生及女教师。

中山大学官方网站显示,张鹏出生于1978年,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学,具体探讨叶猴亚科和猕猴属灵长类动物的行为与社会进化机制。已出版专著4部,在国内外重要学术期刊发表相关学术论文92篇,其中包括Science,Nature Communication等动物学专业期刊SCI论文30篇。研究成果荣获教育部最优秀自费留学生研究奖等省部级以上学术奖励6项,教学奖励2项,入选中组部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和新世纪优秀人才等人才计划6项。

7月9日下午,中山大学通过媒体回应称:“中大已经关注到网络反映人类学系教师张鹏有违师德师风的信息。今年4月份,中大已经开始调查核实工作,之后基于调查核实情况,给予了张鹏党纪政纪处分并在单位内部进行了通报。网文存在与学校调查核实不相符的情况。”

当日,中山大学纪委办公室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了这一声明,但没有回应有关此次调查与处分的具体信息。记者多次试图联系张鹏,他的手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通过该手机号码搜索微信账号,添加联系人的请求未获通过,但可以看到该账号头像是一个卡通版的戴着博士帽的男性形象,一只猴子趴在其肩上。当晚,再次通过该手机号码已无法搜索出其微信账号。


独立记者黄雪琴是《她曾以为自己能逃开教授的手》一文的作者。作为性骚扰调查活动的发起者,她曾经揭露过“北航陈小武性骚扰事件”。黄雪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5名女生是5月4日才正式向中山大学提交的举报材料,虽然此前她们在4月份已向所在学院反映了此事,但中大方面所谓的4月已对张鹏做出处理,并非针对她们的举报。根据已有信息,该处分针对的是4月初另一起性骚扰举报。

7月9日,《中国新闻周刊》采访了5名举报张鹏的女生之一小A,据该女生透露,张鹏曾担任她的某门课程指导老师。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站出来发声?


小A:今年,又出现了张鹏性骚扰一个2017级师妹的事情,他的行为已经非常严重,近乎性侵。这些年他的行为一次比一次严重,我们就觉得应该站出来,不要再让他伤害其他女生。所以我们从4月开始找到学院举报,学院的态度还是好的,但由于程序上的原因,之后这个事情交给学校处置了。我们的初衷是希望校内可以解决,这样也不影响学校的声誉。

5月份学校纪委开始陆续向我们取证。6月底,学校找到我们,告知现在调查阶段已经结束了,但具体的处罚措施还需要更严密的讨论,一定会给他一个严格的处理,但可能不会按照同学们的预期来。我们之前就已经等了2个月了,现在学校还是迟迟不给说法,所以就开始酝酿要站出来。

今天学校回应说4月已经给过他处理。其实他被举报了两次,第一次是4月初,2017级那个师妹和她家人单独举报过一次,当时处分的事情没有公开宣布,从老师那里传出来,应该是给了他党内警告处分。毕竟那次只有那位大一师妹一个人,应该是被压下来了。第二次在5月份,五四青年节那天,这才是我们的举报。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自己遭遇张鹏的性骚扰之前,对他的印象是怎样的?是否听闻过他有何劣迹?


小A:以前觉得他很厉害,因为他特别会吹,说自己放弃了北大的心理学研究生机会,直接被京都大学老师给予全额奖学金去日本读博士什么的,回来又直接评的副教授,他的形象塑造得很好,这么年轻就是青年长江学者。

实验室的师兄亲口告诉过我,在我们之前,2013年前后有师姐说过他“不太对”,我都没当真,那时候大家以为那个师姐可能平时穿衣服比较清凉,所以可能会出现点儿问题。

张鹏的课是我们这个专业大一或大二所有人都要上的基础课。大一、大二的学生年龄小,对老师的感觉都是延续了高中的那种状态,根本就不会觉得老师会如何如何。二来他又非常会包装。大部分学生对他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一个师妹很自豪地说,我的导师张老师太厉害了!

我自己其实一直不是很喜欢他,我记得有一次他在《灵长类进化论》课堂上问我们:如果你的伴侣身体背叛了你,但心里还爱着你,你会原谅他么?让我们举手投票。当时我就觉得这个问题好尴尬啊!

中国新闻周刊:什么时候意识到他存在性骚扰的行为,而且是持续性的?


小A:遇到事情的时候我才刚刚过18岁,真的是又小又单纯,之后觉得好难过,很害怕,不想再见到他。那件事之后,我过了一个多礼拜才缓过来。直到大三我才知道那是性骚扰。但他一直都是那样,没有一点儿觉得抱歉的意思。

有一次很晚了,张鹏叫一个女生到他办公室去说论文的事情,知道他有这个问题,我和另一个女生就一直在实验室等着。我们催了他两次,如果我们不等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个事情才过去两三天,他又留这个女生在办公室讲论文,呆到了凌晨1点钟。那天后来他还发朋友圈说:“今天趁着夜色回家。”他都养成套路了,骚扰我那天也是,发朋友圈说:“学生问问题到12点。”

那天在实验室等着的时候我跟一起的那个女生聊起来,她开始非常支支吾吾。她怕说出去被其他人喷,我之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么一谈论,就发现原来受害者远远不止一个。如果没有这些巧合,我们不知道彼此的遭遇,张鹏的事情可能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捅出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之后,实验室的男生们都会自发地保护女生,都说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平时都盯着他,比如不让他单独跟女生在一起等等,但那天就一不留神,又发生了2017级那个师妹的事情。

之前我们每个遭遇到这个事情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孤岛,直到去年下半年,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互相都知道了。很多女生因为还在读,就没有站出来,我们现在确定知道的有7个人,另外明确听说的还有2个师姐,所以现在受害者应该至少有9个人。

中国新闻周刊:从递交了举报信到昨天那篇报道出来,张鹏那边是什么状态?


小A:从4月我们交了举报信之后,学院、学校纪委开始找他谈话,那段时间他还是一切照常,感觉还挺悠然自得的,教学交流两不误,还让学生做采访,写宣传他的文章。他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特质。他妻子曾到实验室来,要求他的学生们签署一份有关“张鹏老师近期受到了外界的诽谤,其实师德良好,无不当行为”的声明书,但大家全都拒绝了。

我们了解到,他解释那次在田野调查时抱那个女生,说当时就是开个玩笑,是在“称猴”,抱起来称一下,她还没有猴子重。还有一次他对另一个女生亲亲抱抱,他说是因为他老婆的外婆去世了,他内心非常痛苦压力很大,那个女生说了一句“老师我理解你”,他非常感动以至于情不自禁了。

最近他把微信里所有学生都删掉了,如果有事就在群里@某个人,语气也变得挺客气。听实验室的师兄说,今天大家都没在实验室看到他。这两天,他实验室的所有学生都在一遍遍地转发相关的报道、文章。

中国新闻周刊:下一步有什么具体的行动计划?


小A:我们现在觉得,举报这个事情还挺浪费精力的,但还是希望这次能够通过媒体施压,唤醒中大的良心、中大的智慧、中大的大学之风。如果张鹏是个能认错的人也行,但他没有悔改,凭什么再给他机会,人品不行,就不应该再留在学校这个地方,希望他不要再当老师了。


但我们总归还是信赖母校的,不然我们也不会一开始就选择到院里举报,院里不行再选择去学校纪委。下一步的计划暂时还没有明确,最好就是中大能够直面问题,回应问题,这是我作为中大人的期望。